“老年漂”，生活在别处

　　

　　■ 一项针对“老年漂”经常会遇到哪些问题的调查显示，71.5%的人表示“社交圈子窄，会孤独寂寞”；61.6%的人表示面临“医保、社保问题”。

　　■ 社会各界，尤其是社区应多组织一些文化娱乐活动，让外来老人参与进来，大家互相认识，成为朋友，让他们“漂”着也幸福。

　　编者按

　　元宵佳节一过，很多人将返回城市，开始他们新一年的劳作，而就在我们关注“北漂”“沪漂”等年轻群体的同时，却偶尔会忽视一个为数众多的“老人”群体。

　　他们大多早已年过半百，本应在家乡安享晚年，却要离开生活几十年的故土，来到陌生的城市落脚；他们本应在田间品味悠闲，为了与儿孙享受天伦之乐，却要在空旷的房子里独自守望一份淡淡的孤独……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有一个共同的称呼：“老年漂”。

　　老了，还在漂泊。“老年漂”泛指那些人到晚年、离开故土来到大城市与子女生活的老人。在中国城镇化进程中，“老年漂”并非个案现象，而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某社会调查中心针对3161人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98%的人表示身边存在“老年漂”现象，其中63%的人表示“老年漂”常见。

　　虽说“漂”到儿女身边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但对于许多“漂族老人”而言，面对忙于工作的子女、全然陌生的环境，这种幸福的滋味很复杂。迁徙到陌生的城市，他们大多面临着故乡和大都市之间生活方式的差异，在享受城市生活便利的同时也遭遇着异地社保、医疗等各种困扰，更在浓重的乡愁和儿孙团圆的幸福中纠结。

　　元宵节过后，本报记者走进这一群体，听他们讲述漂泊的故事。

　　■ 见习记者 张明芳

　　“睡的腰上疼，吃得直反胃，脑袋直迷糊，瞅啥啥不对。追求了一辈子幸福，追到手明白了。幸福是什么？答：幸福就是遭罪。”这是2000年央视春晚小品《钟点工》中赵本山的一句台词。赵本山饰演的是一位农村老人，被儿子接到城里，老人对城市生活有着种种不适应。

　　赵本山饰演的正是一个典型的“老年漂”。“老年漂”在我国是一个庞大而又存在很久的群体。那么，2000年小品中反映的现象，在15年后的今天又是如何呢？老年漂何以存在？在他们背后又有哪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带着这些疑问，记者进行了走访。

　　支援子女：老将出马解子女困局

　　在北京市海淀区某小区的娱乐设施旁，每天都有这样一群老年人：他们一手推着婴儿车，一手拿着手提袋，袋子里装了水、零食、卫生纸，腋下还夹着一件小外套，他们的目光始终落在前面蹒跚走路的孩子身上，嘴里念叨着某个名字。

　　来自黑龙江的刘阿姨就是其中的一员，老人穿着一身牛仔布的衣服，花白的头发松松地挽起，身体略显佝偻，但脚步依然稳健。刘阿姨今年64岁，来北京照顾小外孙。

　　“我是黑龙江农村的，来北京三年了，一直没回去，就连过年也没有回去过。”刘阿姨用带着东北口音的普通话告诉记者，女儿女婿工作都很忙，中午也不回家，她每天照顾小外孙壮壮，负责一日三餐。

　　每天来小区的娱乐设施旁报到，成了她和壮壮的“必修课”。“这里有小孩儿喜欢玩的滑梯，跷跷板，还有壮壮的小伙伴们。”刘阿姨笑着说，而远处的壮壮正和小伙伴们玩着跷跷板。

　　“老年人也能在这儿聊聊天，这里外地人可多了，山东的，陕西的，那个是广西的……”刘阿姨一边指着一位老年人一边说。

　　刘阿姨的老伴儿还在老家，家里有一个孙子，上幼儿园，老伴得在家照顾孙子。老伴儿今年70岁了，惦记家里的时候，她会给老伴儿打个电话。

　　相比之下，来自广西的高阿姨要好一些，老伴儿跟她一起来到了北京照顾两岁半的孙女“小鱼”。高阿姨老家在广西玉林，从那里来北京要坐三十个小时的火车，老人也很久没回家了，“我坐火车、汽车、公交车都晕车，老家的房子早租出去了。”高阿姨一边给小鱼喂水一边说。

　　记者发现，有研究者将中国移居老年人按照移居缘由分为四种类型：支援子女型、投靠子女型、落叶归根型、追求生活品质型，其中以支援子女和投靠子女型为主，主要特点是从农村或者较小城市转移向较大较发达的城市，因其子女在城市安家立业而移居，这样一方面是为了辅助照顾子女儿孙，同时又可以接受子女们的照料，这类移居的被动性强。

　　而经过记者的调查发现也印证了这一点，老年人的这种漂泊多是迫不得已，子女在大城市居住，生活工作压力大，无暇照顾孩子，父母为了帮助子女解决后顾之忧才不远千里，离开故乡，来到陌生的大城市。

　　首都经贸大学教授徐坤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中国家庭有着传统的家庭观念，他们对后代的成长格外重视。她用“家族树”来比喻家庭关系，老人是树根，孩子是树干和树枝，孙子辈就是花朵和果实，树根吸收营养然后贡献给花朵和果实。

　　这种观念的影响，导致老年人“出马”照顾子女儿孙成为不二选择，老年人“当仁不让”地挑起了重担。

　　城市适应：画地为牢还是冲出围城

　　“父母既可以来照顾我们，我们也能在跟前尽孝，还可以提高生活质量，这不是一举多得吗？”家住燕郊的魏玲这样跟记者说。刚刚生下孩子不久的她希望家在河北农村的婆婆能够来和他们一起住。然而婆婆来之后的反常行为，还是最终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孩子出生后，魏玲的婆婆曾经来住过一个多月，刚来时婆婆就四处打量小区里的老太太，观察他们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魏玲认为这是婆婆的自尊心作祟，总是害怕自己被城里老人比下去。实际上婆婆是个十分注重外表的人，穿着看起来和别人没什么不同。

　　然而，即使这样，在魏玲家的一个多月里，婆婆也很少出门，买菜总是等儿子回来买，从来不出去逛街，除了照顾子女生活起居，就是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婆婆不是个内向的人，在老家也喜欢走街坊串门，来到城里竟成了‘笼中鸟’。”魏玲对此十分不解。

　　最让人担心的是，婆婆患上了失眠症。最终，无奈之下，他们把老人送回了老家，回家之后的老人果不其然恢复了往日的精神。

　　同样来自河北农村的张淑蓉老人自从孙女降生就来到北京通州与儿子儿媳同住，如今孙女已经六岁，老人往返于北京和河北老家已六年。

　　记者采访张淑蓉老人的时候是个周末，儿子一家三口出去游玩了。110平方米的房子只剩老人自己。

　　“我主要就是接送孙女上下学，给他们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养养鱼和花。”儿子儿媳的工作是销售，平时根本顾不上家里，老人边说边给鱼换水。

　　阳台上的花草开得旺盛，老人喜欢白天打开窗帘，让更多的阳光照进来，“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阳光一照，我看着电视都能睡着。”老人苦笑。

　　张阿姨告诉记者，自己不喜欢出门，除非有必要的事，否则她还是愿意待在家里看电视或睡觉。

　　“儿子也说带我出去转转，可我这一大把年纪，老胳膊老腿儿的多走两步都头晕，我啊，哪儿也不去。”老人最惦念家里的老伴儿，老伴儿在家照顾80多岁的老母亲，老两口距离上次见面已是半年前。

　　“我现在就是特别想老家那些亲戚朋友，这一闭上眼，就能梦到他们。”老人眯着眼说，“老话儿怎么说来着，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草窝。”

　　无论如何，张阿姨还是认为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她认为，城市人更文明，素质更高，年轻人更有礼貌。可要她真正走出家门，适应这种生活，恐怕还要经历一段时间。

　　相比之下，黑龙江的高阿姨似乎更好地融入到了城市新生活。在北京的三年间，高阿姨交了很多朋友，大多都是在跳广场舞时认识的。 “我们跳舞的歌有100多首呢，可好听了！”高阿姨说，在跳舞的时候，她就什么也不想了，也不想家了。

　　背后隐忧：他们的权益谁来保障

　　虽说“漂”到儿女身边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可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些随着子女漂泊在外的老人，在享受含饴弄孙的晚年的同时，也要面对没有归属感的异乡生活。语言沟通、生活方式、城乡习俗、社会交往等都会带来或多或少的不适应，而与适应新环境相比，社会保障则是“老年漂”所面临的更大困境。

　　2011年，一项针对“老年漂”经常会遇到哪些问题的调查显示，71.5%的人表示“社交圈子窄，会孤独寂寞”；61.6%的人表示面临“医保、社保问题”。

　　“老年漂”，既没有居住地的户籍，也没有自己的职业，被排斥在大城市的社会保障政策之外，所享受的只能是户籍所在地的社会保障政策，往往面临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关系无法转移等困难。

　　黑龙江的刘阿姨就遇到了这一难题，一年前，老人眼睛里长了肉粒，需要做手术切除，在北京医院做了两次手术，总共花去三四千块钱，都是自掏腰包。“这要是在家里，新农合报销，根本花不了这么多钱。”刘阿姨说。

　　来自广西的高阿姨表示，自己在北京三年，由于养老金必须在户籍地领，异地领取养老金需缴纳一定数额的手续费，因此养老金一直未领取。

　　此外，对于流动老年人来说，上当受骗，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北京大成律师事务所律师卢明生表示，流动老年人随子女迁居到陌生的城市，对地域、环境等都不熟悉，很多不法分子针对这一群体行骗，例如很多老年人被骗购买了假的保健品后，流动老年人往往选择忍气吞声。

　　记者在采访中也发现，很多“老年漂”对于陌生人表现出极度不信任，记者采访间隙，会有老人在旁边小声嘀咕：这又是做什么广告的？或者在记者采访时，老人一脸的不屑，摆晃着手暗示其他老年人不要上当。

　　当“老年漂”成为一个社会话题时，如何关爱这个群体，提高他们的幸福感、归属感，就成为一个全新课题。

　　针对困扰“老年漂”一族的种种问题，有专家建议，作为老人的子女首先要对父母给予更多的理解、关爱，尽量多抽时间陪伴老人；其次，老人自身也要以积极的心态“入乡随俗”，主动融入周边环境，培养一些新的兴趣，让生活充实起来；同时，各级政府应探索建立针对外来老年常住人口的养老服务体系，在实现医疗保险的全国联网之前，尽量简化异地医保手续，免除“漂”在外乡的老人的后顾之忧。此外，社会各界，尤其是社区应多组织一些文化娱乐活动，让外来老人参与进来，大家互相认识，成为朋友，让他们“漂”着也幸福。

　　专家访谈

　　老年人的晚年生活要自己做主

　　对话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隆春玲

　　■ 见习记者 张明芳

　　记者：在您看来，“老年漂”形成的原因有哪些？

　　隆春玲：“儿行千里母担忧”，“老年漂”一族出于长期对儿女的担心及思念，当儿女召唤后，义不容辞地离开家乡，目的是为儿女分忧，如照顾儿女起居生活、照顾下一代，让儿女安心工作，既能享受天伦之乐，还能解决思念。

　　还有一种情况，由于儿女们工作、生活等压力，不能常回家看望照顾父母，让老人到身边生活可以尽孝心，降低对父母的思念。还有的儿女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希望给老人改善生活环境，让父母享受晚年。当然，也有一些老人没有经济来源，追随儿女漂泊生活主要原因是晚年养老全部依靠儿女。

　　记者：“老年漂”在城市生活中会面临哪些难题？

　　隆春玲：首先是社会医疗保障问题。异地享受养老待遇，需要家乡的有关部门月月为他们汇来退休金。有些地方为了避免被冒领，还作出了种种让老人不便的规定。有的老人还为此往返异地养老金办理，劳心劳力，给晚年生活造成很大困惑。医疗保障方面，在城里看病的医药费单据，要寄回原籍去报销，往往会有拖延几个月甚至一两年等情况的发生，也影响老人的生活。

　　其次，夫妻分居、故土难舍、生活习惯等问题。一些老人为了照顾儿女，由于种种原因老伴儿在老家一个人生活，导致夫妻长期分居；还有，由于老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了一辈子，对故土感情至深，与儿女生活方式的不同，对现有漂泊生活的不适应等，左右为难，也使很多老人处于矛盾心理。

　　另外， “老年漂”还会面临一些心理问题及家庭矛盾。有些老人到了新环境，会出现寄人篱下、自卑、不自信、孤独、抑郁等不良心理。其次，对隔代人的照顾及教育问题上，子女由于工作忙，有的甚至将孩子全部交由老人负担，溺爱、文化教育的欠缺等照顾方式，也是与儿女之间产生矛盾的诱因；最后，一些老人害怕给儿女找麻烦，对疾病的困扰、对未来的过度担心等也是影响负面性情绪的诱因。

　　记者：您认为应如何破解“老年漂”的困境？

　　隆春玲：让“老年漂”适应新的环境需要时间，一般情况在半年左右可以调整。另外，“老年漂”的晚年生活也要自己做主，而不要只围着儿女转，要根据自己的生活习惯选择养老方式，照顾隔代人要根据自己的身体、家庭等综合情况量力而行。同时还要有自己的空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主动融入社区中参与一些老年活动，常与街坊邻里交流，主动融入其中，得到更多的社会支持。

　　最后，如果“老年漂”由于各种原因还是希望回归故土养老，也要与儿女沟通好；儿女们也要尊重老年人自己的选择，这样，老年人的晚年生活才会幸福。

　　微互动

　　听听他们的声音

　　刘志国：我和老伴儿从日照来到潍坊8年了，眼下7岁的小孙子已经开始上学，不再每天“爷爷、奶奶”地缠着我们，生活一下没了重心。以前照顾孙子的时候，我俩身体好得很，每天忙忙碌碌，根本没有时间生病。现在可好，三天两头身体不舒服。虽然在潍坊8年了，但是没有交下什么朋友，亲戚又都在日照，想找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找不到。

　　段玉芬：我从安徽老家搬到儿子温暖和宽敞的屋子里，每天除了在家做点饭，其他时间都在等待中度过。有时儿子晚上有应酬，我就自己凑合着吃点。更让我头疼的是医保、社保问题，我在这里看病一般都得自费，儿子虽然收入不低，但房贷、车贷的压力也不小。我到儿子身边的本意是帮他料理生活，也不想成为儿子的累赘。大多时候，身体不舒服都扛着，一般的头疼脑热扛几天就过去了。

　　蓝调1984@：我是一名“老年漂”，老家在临沂，我曾是一名乡村教师，现在和女儿女婿住在济南。来济南一年时间，自己基本没出过小区，啥景儿也没看见，整天就忙着带孩子了。女儿女婿都是高管，收入丰厚，在高档小区买了房子，可我过得挺寂寞。找不到可以唠嗑的人，过去家里亲朋好友不断，最怀念老家过年时的那份热闹，现在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可寂寞和失落也在不断扩大。

　　乐乐奶奶：帮儿子带小孩已经快一年了，每天就是逗逗小孩，做做家务，有时候也会带小朋友到小区转转，虽然会语言不通，不过都是带孩子的，总有能沟通的方式。刚开始会有些不习惯，慢慢地也就好了，最主要是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记者手记

　　“父母在，不远游”，意思是，父母在世，子女不出远门。

　　而在如今，很多子女选择了为梦想去“远游”，并且带上了父母一起“远游”。这很大程度上满足了年轻人追逐美好生活的想法，然而对于他们的父母而言，却并不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程”。“故土难离”，让老年人离开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家乡，离开自己熟悉的亲朋去面对未知的生活，这是多么大的挑战，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哎，有什么办法呢，孩子总得有人看啊。”采访到的老人，几乎都会发出这样的感叹，透露出深深的无奈。是的，大城市文明现代，美丽繁华，他们也想过“总把他乡作故乡”，但终究是“友难觅话难聊”。 “这些老人，十个有八个是不想留在陌生城市的。”一位老人如此坚定地跟记者说。

　　记得有一个广告，是一位母亲的独白：“等你长大了，读了大学，妈妈就能享福了”“等你工作了，妈妈就能享福了”“等你结婚生了孩子，妈妈就能享福了”，最后小孙女说“奶奶，等我长大了，你就能享福了……”广告倡导我们向父母尽孝，而如今大部分老年人已不愁吃喝，所谓的“享福”，不应只是物质上的满足，他们的精神世界也同样应该得到子女的抚慰。年轻人在你为生活奋斗的同时多想想为你操劳一生的父母，他们需要的是什么，不要让等待成为遗憾。

　　（张明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