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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只能活一辈子,因此,所追求的快乐,是有高低之分的。
作者:艾小玛
主播:秋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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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听过前辈美妙绝伦的演奏。他把大提琴的音色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个人光彩四溢,台下的观众被他的天赋深深折服。
演出结束后,我和朋友站在剧院旁边苦苦排队,就为了能拿到一张签名CD。这张CD里的曲目,我听过不下100次,即使到今天,我还能随口就把调子给哼出来。
世界上有一种音乐家,他们的演奏中没有“过度勤奋”留下的吃力痕迹,所有的技巧和高难度演奏就像是理所当然一般,轻而易举地就被演奏出来,听起来很轻松,很舒服。前辈就是这样的音乐家,他的技巧和音乐浑然天成,没有亚洲音乐家常见的勤奋和吃力感。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大概是在音乐节上。前辈是演开幕式的大师,我是音乐节的志愿者。至今,我仍然记得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天,走在路上都能感觉到热气直溜溜地往上冒。
不知道我当时的脑子是怎么想的,这样的季节应该老老实实地待着吃冰棍儿,而不是跑出来做什么音乐节志愿者,更可气的是,那时候还没有微信朋友圈、微博之类的,辛苦就算了,还没地方可以炫耀自己的高大上。
我当时干的活儿听起来挺炫酷的,往好听说是:“嗯,你知道的,我就负责和艺术家们打打交道,帮他们沟通一些事情啊。”要是变成白话版本,大概就是:“他们排练的时候我盯着,他们喝咖啡我去买,他们要吃饭我订餐厅,他们要打车我去叫车。”就是一个全能打杂工。
前辈看我一副很机智又懂音乐的样子,他问我是否愿意负责他的事务,我当时激动而愉快地答应了。负责音乐节项目的小哥无奈地拍拍我的肩膀,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我。当时我还沉浸在“激动得像条狗”的心情中,尚未读出他眼神中的深意,不过我很快就明白了——前辈简直难伺候到逆天了。
他对工作人员的要求近乎苛刻。咖啡的温度必须恰到好处;复印版的谱子必须用黑色活页夹进行装订;午饭就餐必须要订位,只要等位超过1分钟,他就会焦虑大爆发。
他不是那种会骂工作人员的人,只是不顺心的时候会摆出一张沉默的脸,陷入纠结的情绪出不来,像我这种很容易内疚的人,就觉得让别人那么痛苦,简直比被骂一顿还惨啊。
每个人都害怕他,恰恰是因为他从来不骂人。他穿着高级定制的衬衫和西服,露出客套的笑容,看起来礼貌优雅,但是如果你不能满足他的要求,你要么就认真补救,要么就等着他取消音乐会,赔钱喝西北风去吧。
如果说买咖啡这种事情是体力活儿,那么在前辈排练的时候负责翻谱子简直就是一项酷刑。排练的时候并非从头拉到尾,连续来几次,他有可能从任何地方开始,在任何地方结束。
我必须把厚厚的一叠谱子记得滚瓜烂熟,尤其前辈特别爱使用片段练习法,比如前面还在拉着第30小节,下一段他就要练习第200小节。他不会精准地告诉我到底在第几页,而只是哼一段乐章中的片段,我就得哗啦哗啦地把那一页找出来。
自从我接下这个工作,连续一个星期没有一天能睡好,每天都活得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你觉得他过得快乐吗?”我曾经问过另外一个资深的音乐节工作人员这个问题,她和国内外很多艺术家都很熟悉。
“谁知道呢?”她耸耸肩,“反正这些年,他好像也没有女伴,深居简出的,没人能猜得透他的心思。”
帮前辈弹钢琴伴奏的是一个男生,他是大学部钢琴专业的学生,经历了两星期惨痛的虐待后,他得了阑尾炎,不得不住院做手术。新的钢琴伴奏小纬,也是钢琴专业学生,技巧各方面都不错,人也很活泼,就是有点吊儿郎当。
第一天排练的时候,前辈在练习一个华彩片段,那个地方基本上拉了一个下午。练琴和演奏是不一样的,听前辈的演奏是一种巨大的享受;但是听前辈练琴,却是一件特别可怕的事情——他并不是那种依靠本能去行动的艺术家,而是会细细考虑音与音之间的关系,乐句与乐句之间的处理。所以,我们花费了差不多四个小时,就听他在拉一个片段,小纬几乎弹了几百遍同样的段落。
“我觉得挺好的,差不多可以过了吧。”小纬从中午一直弹到夕阳落山,终于不耐烦地嘀咕了一句。
话音刚落,立刻就听到弓和琴弦发出一声激烈刺耳的摩擦声,回荡在音乐厅的墙壁上,又击中我们脆弱的小心脏。舞台的聚光灯照耀在我的身上,可是我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的气息,周围的气温瞬间跌入零度,尴尬与害怕凝结成冰块环绕在每个人的周围。
沉默。还是沉默。这份沉默持续了像有半个世纪那么长,音乐厅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音乐节副总监是一个拥有丰富艺术管理经验的大叔,他似乎也被前辈震住了,瞪着大眼睛看着舞台上的情况。每个工作人员如同被魔法定格,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在我们身上。
“明天,我需要一个新的伴奏。”前辈从乐谱里抬起头,一边对着我说话,一边漫不经心地把弓子放到琴盒里,“今晚,你把候选人名单给我送过来。”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答他的,大概是哆哆嗦嗦地回答一句“好的”什么的,匆匆忙忙地把活儿给接下来了。
我不知道怎么完成这个任务,但是,我本能地知道——我只能老老实实地答应他所有要求,若是惹恼了他,所有人都不会放过我。
最终,艺术副总监动用人脉,帮我拉出一份厚厚的名单。里面的钢琴伴奏都有着令人咋舌的履历。我怀疑地看着他,问了一句:“有必要找这种级别的人吗?他们得多贵啊?”他瞪了我一眼:“你要是不让他满意,下次不还得辛苦找吗?赶紧去,我给你报销出租车费。”
我离开音乐厅,去南京西路附近的酒店找他。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自己的梦想就是去念艺术管理,每天做各种高端上档次的国际音乐节;不过经历过这件事情后,我觉得自己再也不想干这件事情了,宁可回家种白菜也不要过这种吓人的生活啊。
当我抵达酒店的时候,前辈已经站在酒店大门等我。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袖子微微地卷起来,下身穿着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抛开他善变挑剔的个性不说,光从远处看真是一个惹人爱的美男子。
“给您。”我从包里掏出厚厚一叠简历,“这些都是我们筛选过的比较好的钢琴家,您可以看看,定下来以后我帮您联系。”
“你吃饭了吗?”
“啊?”我看着正埋头看简历的前辈,对他的问题有些吃惊,“没有。”
“那我们一起去吃吧。”
“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很好的餐厅。”他说。
前辈带我去的那家餐厅,确实是一家很好的餐厅。它坐落在南京西路附近的小巷子里,如果不是熟客,根本找不到这家店。这是一家日本烧烤店,里面的空间很狭窄,最多只能坐十多人。座位是围成一圈的,中间是一个烧烤架,老板是一个30岁出头的日本男人,穿着朋克风的T恤,戴着一个骷髅头围巾,一边忙着招呼客人,一边管理着小工给客人斟茶倒水。
我估计老板是一个喜欢棒球的人,电视里放着棒球比赛,四处还贴满棒球明星的海报,旁边有一桌日本客人兴奋地讨论着电视里的比赛,整个环境闹哄哄的,和高雅精致根本不沾边儿。
“我每次来上海,都会来这家餐厅。”前辈熟练地点完菜,给我要了一杯冰镇桃汁,自己却来了一扎啤酒。“我以为您只喜欢桃江路附近的餐厅。”
“你不用对我用‘您’,现在不是工作时间。”
“嗯。”
“下午的事情,”他抿了一口啤酒,“那个钢琴伴奏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他的技巧其实还不错,只不过无法理解作曲家的深意。”
“不是,他的问题不在于能否理解作曲家所想表达的情感,而是,他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演奏家,不仅丝毫意识不到问题所在,还缺乏基本的职业道德。”
“我觉得这个和他的个性也有关系吧,他平时就是有点儿对事情不太上心呢。”
“音乐学院就不应该把这种人招进来。”
前辈看起来仍然在为下午的事情恼火。不过他大概看出我写在脸上的迷惑,继续向我解释道:“你可能会觉得我太严厉,但是我一直觉得这种人是没法做音乐的。即使他毕业以后,也很难在这个行业做出什么成就。”
“前辈,你会觉得当一个完美主义很辛苦吗?有一些人可能想比较随心所欲地活着,不想要那么大的压力啊。他们就是想要一些很简单的快乐啊。”
“那是一种很低级的快乐。”
“低级的快乐?”
“没错。”前辈把食物分到我的碗里,向我解释起来,“我们经常不愿意把事物分成高低,唯恐冒犯了什么。但是,无论是艺术作品,还是快乐,都是有高低之分的。比如说,喝酒抽烟很快乐,但是它的快乐是当下的,结束以后就什么都没有,反而可能对身体有危害;再比如说,追求艺术上的完美,这个过程是很辛苦,甚至毫无快活可言,不过最后真的做出作品,那种快乐是做其他事情无法感受到的,那是一种造物主般的愉悦。”
“可是,对那些没有创造过完美作品的人而言,吃饭、喝酒、谈恋爱的快乐就很够用了啊。”我说。前辈用同情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缓缓地说:“你还是不明白,人只能活一辈子。”
“这个和一辈子有什么关系?”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好吃的东西,但是有一个人,他却以为泡面是最好吃的东西,一直吃到死也没有尝过其他东西。快乐也是同样的道理。只追求低级的快乐,却不愿意辛苦一点儿,得到更高级别的快乐,这个行为本身就挺可悲的。”前辈说这段话的时候,语速很慢,像是给不明事理的孩子解释一个复杂的问题,“快乐是重要的,但是仍然有比快乐更重要的东西。舍弃一些眼前的快乐,换取更高级的快乐,是很值得的。”
“我好像有点儿明白,又有点儿不明白。”
“没关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明白。”
这个话题似乎就此告一段落。前辈把谈话的内容转移到钢琴伴奏上,仔细地讲述他对于这次演出的期待和要求。他身上最最闪光的地方莫过于他是一个极度强调“克制”的人,他不允许在演奏上失控,不允许生活是混乱的,不允许自己做出野蛮的行为。
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经历过十多年职业演奏生涯的艺术家,都不太愿意再为艺术好好演奏,他们更喜欢去骗骗小姑娘,叫个红颜知己到酒店大堂喝一杯,欢乐地回房间闹一闹。
前辈和他们不一样,他像是一个刚刚出道的艺术家,仍然渴望给他人带来快乐,仍然害怕会做得不够好。我不知道这份坚持是从何而来,大概是天赋,当然也有强大的内心作为支撑。
“只在艺术上追求完美不就好了吗?为什么在生活中也要这样做呢?不会觉得累吗?”晚上10点钟,我们结账离开了小酒馆,我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人是一个整体,不可能在12小时是完美主义者,剩下的12小时就变成无所谓的懒蛋。而且,不要把完美主义等同于累啊,那些非完美主义的人,不也经常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乱七八糟的吗?也没有看他们幸福到哪里去啊。”
音乐会很顺利,当天的观众很热情,不少人激动地站起身喊着精彩,前辈连续返了好几次场,观众仍然不满足,久久不愿意离去,激动而愉悦的气氛弥漫着整个音乐厅。
我听过很多音乐会,却从来没有一次像前辈的演奏那么激动人心。这让我想到小时候去听前辈音乐会的情景,尽管是不一样的曲目,却似乎都同样美好。
在长达十年的岁月里,前辈坚持着十年如一日的练习与演奏,职业演奏家的生涯中充满了各种诱惑,他却视而不见,以卓越的天赋与心智,完成了许多不可能的事情。在外界,有许多人想象他的人生过得并不愉快,苦行僧一般的修炼必然是艰苦的。
我却不这样认为,他选择适当而不放纵的娱乐,选择极致而非随性的生活态度,都是因为享受到了其中的快乐。音乐家是有些奇怪的群体,但是,他们不是笨蛋,偏要去做一些让自己不痛快的事情。
我长大以后,渐渐认识了一些和前辈一样的人,也认识了一些真的完全不在乎事情做得好不好的人。有意思的是,前者虽然很累,后者看起来似乎带着一种“享乐主义”的调调,不过,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前者往往比后者过得更幸福,拥有更多的物质和精神生活。
似乎对于前者来说,“完美主义”深入内心,所以他们不能容忍自己不够好,这个驱动力不断引领着他们进步,以至于能碰到很多好的事情。
我不知道快乐是否应该分成高级和低级,大约这个划分是不公平、具有偏见色彩的;我知道的仅仅是——适当舍弃眼前的快乐,获取长久的快乐,是值得的。
受多大苦,享多大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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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艾小玛,内容源自:《我们都是突然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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