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郊传销模式,实则没有任何产品。
“投49800回报450万”家庭式传销侵入燕郊
记者卧底燕郊千人家庭传销窝点,组织者以“民间自愿互助慈善众筹”名义拉人头;注册公司被拉入经营异常目录
11月28日早上8时30分,数十名中年男女结队走出燕郊东方夏威夷南岸小区。距小区1公里外的东贸大厦,一场“百万富翁”课堂正等着他们。
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距离燕郊800多公里。今年52岁的刘奇(化名)独自一人来到东方夏威夷南岸小区,在这里找到了他的好兄弟。一星期后,他又把叔叔和表弟带到了燕郊,为他所在的传销团队拉来两名发展层人员。
来听课的人大多是新成员,传销人员以“国家支持打造7亿中产阶级”为幌子诱骗新人。实际并无产品,也无实体,讲师口中的赚钱模式,就是拉人头入会。
据传销人员介绍,在东方夏威夷南岸小区,参与传销的人数高达2000人,分别以家庭为单位租住在小区内。
49800元是这一传销系统的入门资金,系统中的领导层利用角色扮演增加神秘感,轮番上阵对新成员洗脑、展示百万收账短信进行诱惑。
投资49800元,回报450万元,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新成员相信自己就是下一个百万富翁。和以往传销不一样,这样的以家庭为单位进行“拉人头”式传销,不限制人身自由,不吃大锅饭,不打地铺,利用“注册公司”作为外衣,将深陷传销的人员牢牢困在“发财白日梦”里。
11月28日下午,燕郊东贸大厦写字楼2018室内,一名讲师(传销人员)正在为现场70多人讲解传销纯资本资金盘运作模式,宣称“18个月赚450万”、“玩儿的就是分钱游戏”。A06-A07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大路
陷入传销:
燕郊小区分散的“致富家庭”
来自内蒙古的刘奇,今年52岁。自认为最近两个月才找到“人生方向”。
东方夏威夷南岸二期,距天安门直线距离30多公里,隶属河北省三河市燕郊,小区有很多刘奇的亲戚朋友。大家千里迢迢聚在一起都是抱着一个发财梦。
刘奇称这里为“北京七环,经济枢纽”。
二期10号楼5层501室住着刘奇的叔叔、弟弟、邻居,年纪最大的六十多岁,最小的四十多岁。外人眼里,501室住的就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出租户。一个月前,刘奇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你算是来对了,要不了多久你也会赚大钱,我家里养着2000多只羊,还不如做这个赚得多”。刘奇说到赚钱,激动得满脸通红。两个月前,介绍刘奇入伙的好兄弟曾经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不会吃亏。半信半疑的刘奇开着老款捷达,跑了800多公里来这里听课。
到了第二天,他差点离开,“好兄弟”叫他坚持两天,“这不是传销,没有限制人身自由”。
听了这句话后,刘奇思想发生了转变,在他看来,传销应该限制人身自由,吃大锅饭,睡地铺。但这里相反,好吃好住,也不限制自由。
“18个月最多能赚450万”。两天后,刘奇脑子里只剩下450万的发财模式,他说,“这不是假的,我看过C3(管理层)的银行流水,真的有那么多”。
离家两个月,他有时会打电话回家,每一次都说正与老友相聚,年底回去。现在刘奇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家里2000多只羊,20多万的年收入,只希望在燕郊呆一段时间后,能赚到百八十万,回家给家里人讲讲他“幸运”的故事。
赵刚(化名)是刘奇的同乡,来到501室的每天晚上,他都要翻一遍手机通讯录。11月25日,他拨通了一个老朋友的电话。
“我看了辆车,还差一万多,你方便的话借点儿给我”。朋友在电话中也没犹豫,这钱借成了。
“我们这行,筹备49800元有个行规。”刘奇说,借钱不能告诉对方真实目的,除非拉他进来。
这里也有大学生,小区里另一传销“家庭”做着跟刘奇一样的发财梦,来自云南昆明的年轻女孩何柳荣(化名)被姐姐以投资做事业的名义拉来燕郊。半个月前,何柳荣还是昆明一家单位里的小白领,每月拿着4000块钱工资。
刘奇所在的“投资组织”,有一个工作系统。大家称为“同德系统”,在整个东方夏威夷南岸小区均有分布,仅小区的二期就有十多户,每户至少住4个人,多的有10多人,大家关系大多是亲朋。每天的生活除了到距离小区1公里左右的东贸大厦听课外,就是在家分析赚钱的模式,同时寻找有经济基础的朋友入伙。
“同德系统”收入均来自新成员带来的49800元入门“资金”,没有产品,被大家称为“纯资本运作”。这种分钱“游戏”在刘奇和何柳荣眼里是新型赚钱模式,他们并不认为这是传销。
燕郊东方夏威夷南岸小区二期某居民楼内,传销人员正在通过电话联系认识的亲朋好友,每拉一人入局,传销组织进账49800元。
疯狂洗脑:
号称国家支持,打造7亿中产阶级
11月28日上午8时30分,数十名中年男女走出燕郊镇东方夏威夷南岸小区,距离小区1公里左右的东贸大厦,一场“百万富翁”课堂正等着他们。
“2020年,7亿农民要奔小康,我们做的就是让大家都致富。”说这句话的讲师自称来自哈尔滨,名叫黄斌。
大厦2018室内,黄斌的开场白很生动,讲课的主题很快从“民间自愿互助慈善众筹”转到拉人头致富。
只看环境,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培养人上人的“富人俱乐部”。不到50平米,通风条件不好的房间内挤满60多人。
黄斌在一段激励人心的开场过后,开始讲国家政策如何扶持民间众筹。讲到行业背景时,她向新成员介绍,“这是国家帮扶行业,这个行业需要打造7亿中产阶级,等到2020年,这个行业中大部分人将会成为7亿中产阶级之一,每人都是百万富翁”。
她一再强调行业政策,实际上并没有具体名目。哪个部门颁布的何种政策,具体内容是什么,黄斌只字不提。仅是借着“政策”名义,让听课者误以为“同德系统”是国家支持的项目。
对于臆造的政策,现场大多来自农村的中年男女都没有过问,他们连“传销”是什么都不知道,更无从质疑。
接下来,黄斌扒开自己的人生经历,从生意失败、加入直销、陷入传销到发现“民间自愿互助慈善众筹”模式。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讲述自己如何被传销坑到倾家荡产,最终在燕郊遇到“民间互助理财”项目,一年之内还清欠债又买了新房。
会场上,黄斌对政策的种种演绎,都在试图告诉会场的听众,为什么他们没有“先富起来”。而“民间自愿互助慈善众筹”为的是挑选一部分有胆识的能人,甚至需要媒体时常报出一些“负面”,只是为了防止加入行业的人过多。
讲解快结束时,她压低声音称向在座的新成员透露一个“大秘密”:政府说过,“法无禁止即可为”,希望你们能够领悟到这层意思。
当天下午,同一大厦的1819室内,一位中年女讲师也在为“同德系统”新成员讲述着拉人头赚钱的“好处”。
“看到没有,大大的两个字,暂存。这不是投资了,一定要改变思维,这是暂存”。女讲师一边拿出手中标有级别的示意图,一边告诉在场的听课者,49800元只是暂时存放,在发展下线后,每个新成员就可以分到6600元的推荐费用,同时也可以升级。
她除了宣称这是国家支持的项目之外,还告诉听课者“这是一个互助的行业,谁带你来的,就给他推荐奖,也叫担保金。”新人就应尽快理解“赚钱模式”,多拉些人进来,尽早赚到450万。
这样的课程,在新成员来的七天时间里,每天都在重复着。
11月28日晚,东方夏威夷南岸二期17栋三单元801室内,传销头目曹兴刚为10余名新老传销人员展示一百多万元的银行流水短信。
模式陷阱:
交49800元回报450万的白日梦
人人都在说450万,人人都拿着49800元入局,却没有成员见过钱到了哪儿去。
黄斌善于营造气氛,发展层半信半疑时,她会举出例子:“大家说,城管为什么要去抓小摊贩?如果不去抓,全中国人都来摆摊,是不是就乱了,虽然打击,不还是有吗?”她用连续的反问,加上“人人都是百万富翁”的致富梦操控着听者的思维。
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自称曾经和阿里巴巴集团董事局主席马云做过谈判。“光环”的笼罩下,会场的男女听得更认真了。
洗脑过后,讲师披露的“五级三晋制”模式,更说明这是一个传销组织。
从带着初始资金,被称为“发展层”的新成员到最高的C3级别,共需5个层级。随着层级上升,底层成员也越来越多,3个、9个、27个……每个新成员所带来的资金,会被分配给上层。
如此一来,等到成为统领243个成员的C3级大家长时,450万也就进入了腰包。整个过程中没有产品,所有的资金都来自于发展层的49800元。
讲师强调,“交了49800元,排队不干活保准赚大钱,别人也能把你推到领导层”。这被他们称作“社会主义互帮互助”。
但她却没有跟大家挑明,如果按照“同德系统”拉人头晋级模式发展下线,最底层的人数将会远远高于上层人数,整个行业的钱也都来自底层投入。这样算下来,成为最顶层的人少之又少。
11月28日当天下午,东贸大厦第20层的一间房间是“同德系统”传销会场,一个中年男子也在讲解着“五级三晋制”的树状图,宣称是他们赚钱的“法宝”。
由上至下,按级别划分,最高为C3,其后为C2,以此类推有C1、B、A。A下面为发展层,也就是新成员,一共五个级别。从A开始往上即为家长,这个系统中最大为C3家长。按照他们的分配模式,新人入伙时需要缴纳49800元。
C1小家长作为系统中的会计,会在24小时之内将49800全部进行重新分配,A获得5000元、B获得4000元、C1获得8000元、C2获得10000元、C3获得14000元,推荐人获得6600元,2200元作为慈善基金纳入系统保存。将这些数额加起来,正好是49800元。每个级别分到的钱在这个行内称为“岗位工资”。如果所有的人员全满,C3大家长将会分到340.2万元。
对于这样的模式,养了半辈子羊的刘奇喜出望外,他坚信家里的2000多只羊远不如这样一个模式赚钱多。他向记者说:“讲师的话很有道理。”
然而,交了49800元的刘奇自从来到燕郊后,也拉来了多个亲戚朋友,却没有拿到一分钱。
11月28日晚,燕郊东方夏威夷南岸二期10号楼501室,一名C1家长(传销头目)向刘奇等人展示自己的18张银行卡和信用卡。
终极诱惑:
168万元进账短信引新人入局
根据知名反传销人士李旭的介绍,随着国家对“1040工程”传销体系的不断打击,近几年来,南派传销在此基础上进行变动,将这套“纯资本运作”传销新变种为“49800民间互助理财体系”。将一个纯粹的“资金盘”传销云集到燕郊,形成了一个数万传销人员“大本营”。
在这个传销系统里,不限制人身自由、严格控制扰民,绝对不发展本地人,参与者又能自由消费。这些不同以往的传销手段,都能让传销者不断地拉来新人,而不被发现。
正因为这样的一个管理模式,刘奇和其他人将这个定义为“透明项目”,有时还会从他口出冒出“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词汇。
刘奇说,在燕郊地区,他们系统的总人数不少于2000人,最高领导人则是C3大家长。来这里两个多月,刘奇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有钱人”,只是听说对方是一个贵州人,很年轻。
17栋3单元。记者卧底传销组织的第二天,一位C1级别的“家长”带来的消息,让501室等几个传销住处沸腾。
深夜10点,这个中年女人,带着刘奇等11个底层传销人士前往小区17栋。
敲开801室的门,沙发上体型微胖,说话声音高亢的中年男子正是C3大家长,名叫曹兴刚,贵州人。
曹公开的身份是东方夏威夷南岸二期“同德系统”的主要带头人之一,他在东方夏威夷南岸小区创建了现在这个“资金盘”。
这场见面会持续了一小时,曹兴刚向每一位新成员介绍着这个新生的赚钱模式。和讲师黄斌的话语如出一辙,三句话不离“国家政策”和“宏观调控”。
“我现在是C3,有的线我赚了钱也会出局。”为让大家坚信他的确赚到了钱,曹兴刚主动拿出手机,让新成员看他的银行流水。
呼啦一下,十几个新成员围住了曹兴刚,他不紧不慢地打开手机短信,里面显示了近段时间的收账记录。一位中年女士看着短信,念出了声:“一万四,一万四,一万四……”
“这只是一条线的,我满点的C3还有六个盘没有出局,最近的一笔是100多万的”。随即,曹兴刚又展示了一笔“11月底168万的进账”短信。
气氛瞬间安静下来,成员们直直地盯着曹兴刚的手机,没人发现,这些转账记录仅是普通短信,并非真正的银行流水明细,真假难辨。
根据旁边C1家长的介绍,曹兴刚在操控着“同德系统”,他是主要的操盘手之一。
根据曹兴刚的描述,“民间自愿互助慈善众筹”是“北京博爱联盟投资发展有限公司”的主要经营项目。
记者通过全国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北京)查询得知,北京博爱联盟投资发展有限公司成立于2016年1月21日,住所在北京市朝阳区将台乡酒仙桥路甲12号四层4008室。
而该公司在2016年6月16日被北京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朝阳分局列入经营异常名录,列入原因为:通过登记的住房住所或者经营场所无法取得联系。
果然,这个公司的注册地并不是什么投资公司,而是北京一家科技公司的办公场所。该公司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这里一直是他们公司的办公地点,从没听说过“北京博爱联盟投资发展有限公司”。
和其他传销人员一样,刘奇和何柳荣对于公司的性质也一无所知。
但这并未让大家的投资热情减退。11月28日晚,在801室,三位云南籍中年女子在填了“民间互助慈善众筹申购单”字样的表格后,提交了自己的身份证信息。
至此,“同德系统”又加入了三名新成员。
当天回到“家”后,C1家长拿出自己的十多张银行卡和信用卡摊在桌上,称明天要把这些钱分出去。
“我下个月让儿子把工作辞了,叫他过来。”见过曹兴刚后,刘奇坚定决心拉儿子入局。
新京报调查组记者 游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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