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传红 | 不仅仅关乎科学问题 ——一个电视片制作人眼中的孟山都

作者 尹传红（《科技文摘报》总编辑，中国科普作家协会常务副秘书长）

责编 许小编 刘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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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2月的一天，法国著名记者、独立电视片制作人玛丽-莫尼克?罗宾，在新德里机场与印度农民联盟的发言人辛格话别，后者突然向她提议：“你应该做一个关于孟山都公司的调查，我们都需要了解这家美国的跨国公司在攫取种子乃至世界粮食的过程中究竟是何角色……”

这与罗宾本人的想法不谋而合。几年过后，她在《孟山都眼中的世界——转基因神话及其破产》一书中写道：“在对孟山都公司进行了为时四年的追踪之后，我认为我能够很肯定地说，我们再也不能说‘我们不知道’了，并且，任由人类的食物落到这样一家公司的手上，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因为，对于我以及我的三个女儿乃至她们将来的孩子们而言，如果说有一件东西是我从今往后肯定不想要的，那就是孟山都眼中的世界……”

▲《孟山都眼中的世界——转基因神话及其破产》由著名的卡逊奖得主玛丽-莫尼克·罗宾女士所著，基于本书的同名纪录片《孟山都眼中的世界》在世界各国科学界和普通公众中产生了强烈的反响。

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在辛格提出那个建议之前的两周时间里，罗宾与他跑遍了印度“农业革命”最具象征意义的旁遮普邦和哈里亚纳邦，该国几乎全部的小麦均出产于此。当时，罗宾正在为法国和德国联播的欧洲文化电视台的“主题”之夜节目制作两部纪录片。这个名为《对自然的劫掠》的主题系列片所关注的是生物多样性。

在第一部纪录片《生命世界的掠夺者》中，罗宾讲述了基因操控技术的降临如何引起一场真正的基因竞争。在这场竞争中，生物技术的巨头们毫不迟疑地通过专利制度的滥用，攫取发展中国家的自然资源。第二部纪录片《小麦：被预言了的死亡之编年史》，追溯了生物多样性及其所受威胁的始末》。这两部片子，都涉及了基因改造生物来临进程中不能不提到的那个行业新贵和巨头——孟山都公司。

接下来，罗宾又为欧洲电视协会纪录片频道制作了第三部片子《阿根廷：饥饿的大豆》，它呈现了转基因农业给这个牛肉与奶制品国家带来的种种（灾难性的）后果。片中提及的覆盖该国一半耕地的转基因作物，都与一种名叫“抗农达”的大豆有关。“农达”是由孟山都公司制造的世界销量最大的除草剂，“抗农达”则由孟山都公司进行基因改造，用以经受住“农达”的喷洒。

这三部影片呈现了同一个问题的不同侧面，这个问题就是生物技术给世界农业乃至人类食品生产所带来的后果。为了拍摄这三部影片，罗宾在一年中跑遍了世界。她后来回忆说：“孟山都公司的威胁笼罩在世界各地，被视如新的世界农业秩序‘老大哥’以及导致诸多不安的根源”。

这“不安的根源”让罗宾进行了更多更深入的观察与思考，也促使她向欧洲文化电视台建议摄制一部新的纪录片——《孟山都眼中的世界》。该片“动手动脚找证据”所做的调查，构成了同名图书的基础，并且一致剑指或许是迄今争议最大、受到最强烈拒斥的产品之一——转基因生物及其背后最有势力的推手和操盘手孟山都公司。

作为一名富有经验的电视片制作人，一个农家出身的务农者的代言人，罗宾同时又扮演了一个真相探寻者的厉害角色。她无疑是有“手段”的：一方面，借助丰富的档案资料和对大量当事人（包括“内部人”）的访谈，详实描述了从一个劣迹斑斑、麻烦不断且诚信可疑的化工企业起步，一跃而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转基因种子公司的孟山都的发家史，并力图通过其往昔历史，尽可能地对其现时言行加以阐释；另一方面，依托于围绕孟山都公司展开的调查以及由此披露出的事实和各方观点，提出了基因操控过程中的未知因素、可能引起的“特有的风险性”，同时也对全球化背景下的转基因农业模式做出了反思与质疑。

对于转基因领域著名的“实质等同原则”，该书通过调查访谈和实证分析进行了反驳，认为这一“空虚无力”的托辞并非建立在任何科学数据基础上，并且从未真正得到明确界定：一种天然食物及其转基因替代品之间的差异，要达到何种程度才不被认为“实质”足够“等同”，根本没有确切定义，也没有任何一个严格定义得到立法机构的认可。

正是这种模糊性，使得这一概念被工业企业加以利用、强化，乃至当作走过“科学程序”、达成“公认安全”的护身法宝。其用意在于，通过让生物技术产品避开毒理学评估及公共卫生与环境测试，尽快促成转基因生物投放市场。而决策者对“实质等同原则”的依赖，也阻碍了对使用转基因食品可能具有的危害性做出更进一步的研究。

书中对基因改造生物审批程序与研究评估上的不足，以及基因改造生物在一些至关重要的问题（比如无法预知外源基因在何处被整合、会不会诱发宿主基因组发生无法预料和不受欢迎的突变，等等）在尚未得到证实之前就已进入了食物链，也深表忧虑。这不仅仅关乎科学问题，因为对于转基因作物及其相关产品安全性的考察，仅有来自科学家实验室的证词是远远不够的。更何况，早有学者敏锐地意识到：遗传工程生物技术之所以危险，首先在于两大足以建设或破坏世界的巨大力量，即科学与商业之间空前亲密的联姻。

美国一位投资顾问的评论也一语中的：“转基因生物的根本问题是，只有孟山都公司会从中获得好处：风险是对别人而言的，而管理机构则放弃了他们评估和监督的角色。食品监管程序的不透明性将这个问题抛给了美国大的消费者，在这里，消费者们没有选择吃什么的权利，在欧洲也同样如此，正像MON玉米事件所表明的那样。”

在该书的“后记”中，作者也坦率地讲述了孟山都公司及其支持者对她制作的影片和图书的不良反应，还有她所受到的“异乎寻常的诋毁”。此外，对于“科学权势集团”的话语与工作，能不能被不懂科学的“无知民众”质疑这个话题，她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关于这一点，法国环保人士尼古拉?于洛在该书法文版序文中有言：“从更普遍的意义上说，我们知道，当工业企业与商业的思考方式显然越过最基本的防范限度时，任何一个拥有一点点常识的公民都要敢于喝令其停止。”

出于一种时间上的巧合，《孟山都眼中的世界》在一个合适的时机问世。罗宾最后写道：“它使公民社会的担忧变得具体化，这个公民社会正面对着转基因作物所呈现出来的厉害攸关的重大问题，也面对着各种癌症、神经疾病或自身免疫性疾病以及生殖机能障碍等疾病令人不安的激增，而这一激增的态势如今正在所谓的‘发达’国家蔓延。”

（本文发表于《中国科学报》 2013-12-6 14版 读书。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取授权，并注明出处。）

　　后记

今年7月底在上海锦江小礼堂参加《十万个为什么》第六版出版座谈会时，见到上海交通大学的江晓原教授。他从前座转身，递给我一本书，说：“这你可能会感兴趣。”

此书便是《孟山都眼中的世界——转基因神话及其破产》。它作为江教授担任主编的“ISSI文库”科学政治学系列中的一种，刚刚由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推出。其译者，则是江教授的学生、我的老朋友吴燕博士。

当天傍晚，我在返回北京的高铁上，大致浏览了一下这本书，深为震撼。

其后在多个场合，包括在我于中国科技馆主持的航天天文科普看片会活动现场，都有人问及我对转基因的看法。虽说我念过“食品工程”专业，但对转基因研究并没有什么专业底子，再说改弦易辙这么多年了，脑子里存留的，只是一些粗略的东西。因此，对专业问题一般我是不会随便乱开炮的。

写这篇书话，我尽量采取一种平视的视角，向读者介绍这本书的来龙去脉、基本内容和观点，自己不妄加议论。我当然知道这个话题的敏感度，也见识过“挺转”和“反转”的方方面面的人物，还曾受邀在某份“倡议书”上签字(最终我没签)。

坦率地说，我实在不愿意卷入纷争之中，伤气耗神。多年以前，我仅仅是因为参加了一些有关科学文化方面的聚会、研讨及出版活动，就很奇怪地被人归拢为“反科学文化人”中的一员。熟悉我所做事情的朋友都笑歪了：尹传红会“反科学”？我也懒得去申辩，就像10年前同样莫名其妙地入列某个“黑名单”之后，不予理睬，接着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哈。

2013-12-7,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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