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尽信《菊与刀》

  “由于日本‘耻’文化影响深远,当今女性受性侵、羞辱后仍不敢向人倾诉,唯有透过自残方式抒发心中悲愤。”这是加在一幅画旁边的注脚,在这幅黑白相间的画中,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摆在房间内,一名少女无力地坐在地上,身体倚靠在床上,右手手腕以上满是用刀自割的血痕。

  “耻文化”三个字俨然已成为日本文化最精辟的概括,深入人心,这当然得益于美国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的出色研究。她在《菊与刀》一书中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日本人形象:出身于等级制之中的日本人,基于“负恩-报恩”的思维方式,承担“义务”、完成“情义”、维护“名分”,这使得日本人的行为具有“集体主义”倾向,而“耻”作为一种外部规范潜藏在日本人的道德体系之中,贯穿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图注:鲁思·本尼迪克特,1887-1948。美国著名学者,解析日本文化的经典著作《菊与刀》的作者)

  笔者第一次接触《菊与刀》这本书,是在大学一年级,读后如痴如醉。此后又买了几个版本的译本,重读了数遍,应该算得上是迄今为止重读遍数最多的一本书。类似百度百科描述的话:“20世纪50年代美国用它改造日本,80年代世界用它分析日本,21世纪中国用它认识与重新发现日本”,我曾也深以为然。

  然而,当怀着这样的先入观念来到日本后,会不经意地发现:单纯地用“耻”来解释日本人的行为或日本社会之种种,虽常常有用,但并非屡试不爽,很多场合下存在解释困境。日本社会之复杂以及背后复杂的要因,恐怕绝非一个“耻”字可解。

  事实上,《菊与刀》是一本杰作毫无疑问,但其写作风格却明显地是带有浓浓的政治功利色彩,这一研究属于美国政府的受托,其研究初衷是为美国战后占领日本提供决策参考。经典之作的确不会过时,但如果“21世纪中国用它认识与重新发现日本”,不可避免地将滞后于时代,甚至有可能将犯诸多主观错误。

  实际上,与其在中国、欧美等海外的备受推崇相比,日本主流学界从始至终都未打消对这本书所持的怀疑和非议。就在出版后不久的1950年5月,日本民族学、文化学等领域的大家们就曾在《民族学研究》杂志开辟特集探讨——准确地说是批判。

  在这次探讨中,川岛武宜、和辻哲郎、柳田国男等赫赫有名的学者均对《菊与刀》贬大于褒。川岛武宜直言本尼迪克特的分析“缺乏历史层面的考察,把日本人当成了同质性人群,忽略了阶层以及职业上的差异”;和辻哲郎则更为苛刻地称,“《菊与刀》根本不具备学术价值。本尼迪克特把日本军方的想法误解为是全体日本人的想法,没有对军国主义宣传和普通日本人观念进行区别”。针对本尼迪克特将日本文化概括为“耻文化”、将西方文化概括为“罪文化”,柳田国男一点儿都不以为然地强调:“日本人更加常用‘罪’这个字,而‘耻文化’本来只限于武士阶级”。

  可以说,在这些日本学界大家看来,不懂日语、从来都没到过日本的本尼迪克特,在资料分析和使用上错漏百出,分析视角缺乏历史维度,并且试图构建同质性日本人、把日本人均质化为单一整体的做法并不恰当。

  到了1960年代,日本学界仍认为只用“耻”来概括日本文化是不够的。比如副田义等日本学者在本尼迪克特研究的基础上就提出,“日本文化的伦理规范,从表层到深层的顺序是耻文化、罪文化、污秽文化这三层结构,它们同时存在,根据情况灵活运用”。换句话说,本尼迪克特所谓的“耻文化”仅仅是日本社会伦理规范的“表层”。

  土居健郎也对本尼迪克特的研究不满,“我认为她的思维方式含有明显的主观价值判断。在她看来,‘罪文化’是注重内心深处的内在行为规范,而‘耻文化’则是注重外部社会的外在行为规范,所谓前者优后者劣的界定带有明显的主观意识。其次,将‘罪’与‘耻’截然划分,看成是两种毫无关联的感情,也显得过于片面。事实上,一个人往往会同时体验或感受这两种感情,二者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1970年代之后,日本学界开始注重同欧美学界间在这一问题上的交流。加地永郁子就专门介绍了美国学者拉米斯的研究。拉米斯在《内化的外国——<菊与刀>再考》中几乎彻底否定了《菊与刀》的价值。拉米斯认为,《菊与刀》是本尼迪克特给美国战争情报局提供的政策研究,因此带有政治意识形态宣传的色彩,是为了向美国人说明美国对战败国日本的“宽容”,向日本人说明美国胜利是给予日本国民很大利益。为此,在《菊与刀》这本书中,“所谓的文化相对性的自我批判精神完全消失,而代之以充满自信的征服者态度。”、“和‘文化的类型'一样,与其说《菊与刀》是一部人类学著作,不如说它是一篇政治论文。”、“本尼迪克特抽取的日本文化的特点,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其实是被昭和军国主义时代强化和夸张的概念综合。”

  从《菊与刀》一书中,我们读到的日本人形象是“菊”与“刀”极端矛盾对立、分裂的人格。然而,山本良夫和罗斯摩尔在研究了战后日本人论的系谱后指出,“本尼迪克特完全忽视了某种可能,即拥有‘菊文化’的日本人和拥有‘刀文化’的日本人分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独立阶层”。本尼迪克特通过对军国主义者的考察来构筑“同质性日本人”,最终得出的却可能是日本人的“虚像”。

  更进一步说,当我们对日本的所谓“耻文化”充满了好奇和不解时,某种程度上或许正说明了我们已经迷失了自己。事实上,正如森三树三郎所言,“日本的‘耻文化’实际上源于中国传统的‘耻文化’。”这一观点与本尼迪克特本人的考察基本相同。让西方学者百思不得其解的“耻文化”(即在乎别人评价的外在行为规范),其实恐怕不单单可以在日本人身上可以找到影子,本尼迪克特笔下的“极端自尊,在乎名誉,害怕失败、被辱和讥笑”的日本人形象,又未尝不与鲁迅、柏杨笔下的中国人形象有几分切合。

  因此,在观察日本社会、分析日本民族性时,纵然可以将《菊与刀》作为重要的参考,但绝不可将《菊与刀》神化,归根结底《菊与刀》的考察素材和视角是否准确是值得进一步商榷的,而取一些生活例子来论证《菊与刀》对“耻文化”的论证何等正确恐怕也不免显得有些勉强。更何况,日本固然不是中国,但在强调日本社会、日本文化如何特殊之前,当时刻谨记这些所谓“特殊性”往往或多或少地含有中国因素或中国人的影子,这些因素和影子或是当代的、或为过去的“中国”,有一些还在被我们继承,有一些则早已被我们“打碎”,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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