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波罗:我眼中的夏梦

  

  绝代佳人夏梦

  编者按:前不久,曾被金庸誉为“美如西施”的香港著名演员夏梦去世,享年83岁。本刊特邀与夏梦有过多次交往的上海著名影人梁波罗先生撰文追忆女神往事——

  曾几何时,人们对港台女星的印象中,夏梦似香港的林青霞,林青霞似台湾的夏梦。尽管两人年龄相差贰拾来岁,属于两个不同年代,但她们同样玉洁冰清,大家闺秀,皆为我的偶像,崇尚的“女神”。

  年少逐梦

  夏梦出道于1950年,彼时我正是十三四岁的懵懂少年,情窦初开,她的出现翩若惊鸿、貌似天仙,很快成为我追逐的偶像。我这个当年的初中生追看她主演的电影:《娘惹》《孽海花》《绝代佳人》《新寡》……只要是夏梦主演,一片不落。时值解放之初,文化管理部门不知谁放的“高招”,将少量西片、港片同列为“消极片”,票价高于国产且限购,意在对观众限制、分流;不料此举反助长了影迷的积极性,经常在“消极片”售票窗口排起长龙,施行不多时即被喊停了。犹记南京路“仙乐斯广场”地摊上,不时有小贩叫卖最新出版的香港《长城画报》,比当时大陆的杂志印刷精美,图像又清晰,吸引不少过路的年轻人。我是该刊的热心读者,几乎每期必读,希图从中了解新片的拍摄动态及影人的逸闻趣事。如夏梦去片场试镜,第一天即邂逅韩非,韩见夏身材高挑调侃道:“这么高的个头,哪个男演员敢跟她配戏啊?”不料夏梦进公司主演第一部《禁婚记》,男主角就是韩非,让人忍俊不禁且记忆尤深。当时我喜爱《长城画报》除了是夏梦的小粉丝之外,另有一个隐秘的原因:二舅李次玉是“长城”基本演员,我时不时还可以从中了解他的些许近况。

  通过阅读,逐渐对这位1933年出生于上海、1947年移居香港、长我5岁的大姐姐有了进一步了解:她原名杨濛,夏梦是艺名,对于出身于苏州名门望族、曾就读于上海市西女中的杨门千金,拥有如此典雅气质自不足为奇了。当时我是表演艺术的狂热追求者,对表演只是盲目喜爱,不懂斯坦尼,不识蒙太奇,但对夏梦真实、自然的表演十分赞赏,尤其她在《新寡》中,思念鲍方扮演的亡夫,操起丈夫上衣拥抚再三的无语的内心表演入木三分,令人动容。该片我连看两遍,那“无表演的表演”的片段似乎为我作了示范,对我日后走上从艺道路,可谓具有启蒙作用。

  

  初识夏梦

  春去秋来。命运对我特别眷顾,1955年如愿考上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四年后又顺利进入海燕电影制片厂开始了我的追梦之旅。21岁时幸运地主演了电影《51号兵站》迅速为广大观众所熟悉。影片热映后,我深知自己军人气质不足及对表演元素“第二计划”(在一种外在行为掩饰下,达到另一种真实的内在目的)把握不够准确,于是在深入连队当兵后,选择了独幕话剧《破旧的别墅》与孙景路演对手戏——她演女特务,我演克格勒——藉以磨砺演技。1962年的一天,上影剧团接到一个接待任务,说香港有个代表团要来厂访问并要求与剧团演员交流,强调“长城”公司是左派团体,一定要做好接待工作。那天下午,我们接待了由制片人沈天荫率领的小型代表团,成员有导演李萍倩,演员夏梦。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夏梦,只见她蛾眉皓齿、人淡如菊,果然是丽质天生,与银幕上的形象并无两致,丝毫没有明星架子,十分随和。

  须臾,排演开始了,来宾看得专注,演者认真。导演蒋君超还卖力地为欠奉的道具作种种补白。观后,来者并未对剧情和演技多加评判,而是海阔天空地神聊。孙景璐和他们是老相识,旧友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谈刘琼,谈韩非,谈老同事们的新生活,她语调生动、滔滔不绝,引得宾客开怀大笑;她也不失时机地向来宾介绍了我,作为新人,我自然插不上话,其实我知道,自己那部初出茅庐的处女作,曾在香港进步电影从业者中内部放映过,二舅观摩后难抑激动,连夜写来一封长达五页信笺的“观后感”,除了一句“角色尚称职”之外,详尽列举了外甥在表演中的诸多不足,勉励我虚心向身边的前辈讨教,故此刻我只有向宾客频频致意的份儿。记得当时沈天荫先生把我拉至一旁,询问了我的身高、体重,接拍什么新片?工资够不够花之类的私密问题,我以为此乃港人对你表示关心的特有方式,并未介怀,他们还有意让我与夏梦站立一起目测身高……一切都很自然,一切都很随意。老实说,那天见到夏梦本尊,是我最大的惊喜,无疑是那段日子里的一段最美好的插曲。

  险陷噩梦

  风云突变。1966年之后,文革的大批判如火如荼,我莫名地也沦为审查对象。一次在四号棚召开的批判走资派大会上,造反派揭发负责生产的领导(似是副厂长张友良)时说:“……××款项,当时你们已决定让韩非和梁波罗直接带去香港了,是不是?”对方居然回答:“是。”“这是什么行为?里通外国!”香港怎么一下子成了外国暂且不说,群情激愤的口号声中,吓得我魂飞魄散,如坐针毡。

  好在,会后再没有人向我询问此事。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估计人们已然淡忘此事时,我根据一些蛛丝马迹,将道听途说的碎片加上前次谋面时经历过的点滴记忆,按逻辑推理,大抵拼贴出事件的来龙去脉:当时“长城”除傅奇是唯一的当家小生外,小生告急,只得频频外借;他们想通过“借用”方式将韩非及我一老一少借过去拍几部片子,暂缓燃眉之急;盖因当时上海越剧院丁赛君就曾以借用方式在上影厂内,协助夏梦等拍竣港片《三看御妹刘金定》,已有前车之鉴,何况我可由二舅作人保,不是“挖”而是“借”,对方认为此举十拿九稳。从造反派揭发的材料推断,厂方似同意放行,不知哪个环节卡了壳,此事非但“胎死腹中”,还落下话柄,文革中差点沦为罪行!

  

  本文作者与香港著名电影演员傅奇在一起

  至于事情真相究竟如何,当时不敢打听,十年浩劫之后,毋须也无从探究了。作为当事人无比庆幸,因我全不知情,自然未作任何呼应,不然难以想象会衍生些什么后果,想来也觉后怕。可见当年,莫说是与国外即使沪港两地人材交流也难于上青天。

  春回大地,云淡风轻。多年以后忆及此事,不禁莞尔,自我调侃道:当年险些与心仪的偶像合作,仅差一步之遥。正是:代替傅奇未遂,险些酿成传奇!一字之差间,应验了一句老话: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又见夏梦

  1985年5月,我随孙道临率领的中国电影明星代表团一行52人出访新加坡。这次阵仗浩大;影视演员有孙道临、程之、郑振瑶、陈述、王馥荔、顾永菲、吴海燕、张瑜、张伟欣和我,歌唱演员魏松、高曼华、李秀文、王洁实、谢莉斯和庞大的北影乐园。在狮城十天中,献演了三套节目。返程中途经香港,在“新光戏院”连演两晚,受到当地影迷的欢迎。香港的影界同仁频来探班,夏梦和傅奇尤为热忱,嘘寒问暖,及时帮我们解决舞台演出面临的具体困难。

  

  1985年本文作者在香港与香港著名影星夏梦及顾永菲在一起

  当时的夏梦,已走过17年拍摄近40部影片的光辉岁月,息影后又复出监制了《投奔怒海》《似水流年》《自古英雄出少年》三部影片。该是五十开外了,除了架一付宽边玳瑁墨镜外,依旧明艳动人、仪态万方。由于当晚要准备演出,彼此匆匆小叙,陈年往事自不再提,互道珍重,相互合影留下了美好的瞬间。

  浦江贺梦

  流年似水。转眼来到2014年11月16日,在上海电影博物馆举办了以“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为题的夏梦从影65周年的庆祝活动。那天秋高气爽、丽日和风,秦怡、王文娟、许朋乐、佟瑞欣、夏菁 、居文沛和我以及众多夏梦的拥趸从全国各地,以及新马泰、据说吴谦先生特地从美国赶来参与其盛,活动由资深媒体人曹景行主持。当天下午场子里座无虚席,而且并非中老年观众为主体,可见这位被誉为中国的“奥黛丽·赫本”的女演员的巨大影响力。活动短小精悍,先播放了一部介绍夏梦生平的短片,前辈秦怡率先发言说:“我也是夏梦的影迷,认识夏梦很早,来往不多,但不陌生,因为我们是在一条线上的!”与会者轮番上台从不同角度倾诉了对夏梦的喜爱,感谢她为我们带来的美好和享受,祝她青春永驻!夏梦当天戴了一付黑框酒红色渐变镜,恬静怡然地聆听着,遂作了简短的回应。当主持人问她有何寄语赠予喜爱她的观众时,她言简意赅地说:“希望大家支持我们中国电影吧!”对秦怡开头发言中所说的“在同一条线上”作了灵动的呼应。然后邀请大家移步至放映厅观看由她主演的影片《三看御妹刘金定》。

  秦怡、居文沛(音乐人、演员)和我被安排与夏梦、其妹杨洁及夏梦的“御用”造型师共进晚餐。用餐前,夏梦精心地为我们签赠了由郭沫若题词的、厚重而精美的画册——《绝代佳人》。杨洁是女篮国手,人高马大,鞍前马后,俨然是夏梦的保镖,性格却与妹妹有天渊之别。夏梦笑不露齿、低声细语,她却洪钟大吕、声震屋宇。两人共同的爱好是京剧,十足的戏迷。话题自然从昨晚大家一起在天蟾舞台观看的、作为此次庆祝活动一个组成部分的改编传统旗装戏《梅玉配》聊开了,对老艺人马玉琪、温如华的唱念赞不绝口。夏梦年轻时学过青衣,故对驾驭古装戏曲片方能驾轻就;她还写得一手好字,笔锋遒劲,颇具雄风,是个秀外慧中的美女兼才女,不愧为香港影坛难得的“全才”!

  

  《绝代佳人》画册封面

  

  夏梦签赠

  对于过往出演的角色她不愿多谈,当我重提《新寡》时,她说“这部片子我是喜欢的,有些片子观众喜欢,我一点不喜欢——比如《王老虎抢亲》”。问她为何在事业巅峰期选择隐退?她不假思索地说:“见好就收嘛!”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她用词惊人的简洁,例如“是”“不是”“喜欢”“不喜欢”之类。当我告诉她,历史居然重演:今晚所在的会所餐厅前身就是上影剧团,也就是52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她一脸茫然歉意地说:“记不得了。”当晚她出语频率最高的就是这句“记不得了”,活动统筹刘韧先生轻声告诉我:“夏姐最近记性不好,约好的事常常记不住,像孩子似的,要再三叮嘱,毕竟八十有二的人了。”但对一些往事,她却记忆真切,夏梦与坐在一侧的据说从“长城”时代就跟随她的梳头、化妆的造型师比划着说我长得挺象我二舅的,说起他在加拿大时常帮着募捐去资助一些晚境悲凉的老艺人,说李次玉是个“好老头”“热心肠”等等。

  酒宴过半,有人匆匆赶来,称上海电视台今晚“夜线约见”栏目要请夏梦女士进行采访。她闻听直播面有难色,说自己最怕现场采访,因不善辞令,会紧张的。她当众解释道:“演戏我不紧张,讲话会!”好一付真性情,听来不似托辞。我则带头鼓励她,告诉她此乃一档10分钟的访谈,报导上海当日要人、要闻的节目,关注度挺高的,在场的人也都鼓励她应当上,阔别上海数十年,上海观众想看看你!她略显迟疑地应允了下来,提前退席,告别大家返回酒店准备去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不胜慨然:美人迟暮,风华绝代!为什么长久以来,大陆乃至东南亚观众对夏梦如此情有独钟呢?不仅因为她的颜值,她的美丽,更源于她的真诚!在纸醉金迷、光怪陆离的香港浸淫了半个多世纪的夏梦,没有迷失,没有随波逐流,自她从影之日起就恪守自律的“不剪彩、不陪饭、不拍不健康的戏”的“约法三章”,潜心演戏,心无旁骛,因此在她主演的38部影片中不乏佳作,她身在港岛,心系祖国,依然葆有一颗善良、真挚的心,愈显难能可贵。她的表演因真诚而动人,所以才能历久弥新!

  当晚,在主持人夏磊的介绍下,夏梦用上海话向家乡观众致意,屏幕上的她风姿绰约、语笑嫣然,夏磊拿捏得当,恰到好处地令这位昔日“长城”大公主沉浸在游子归来 、衣锦还乡的幸福之中。是夜,夏梦征服了上海;次年,第18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适时地将“终身成就奖”颁发给了这位出生于上海的女儿。

  

  本文作者与夏梦、秦怡等合影(左一为居文沛,右一为夏梦妹妹杨洁)

  夏夜清梦

  2016年的10月下旬,当梧桐树叶纷纷坠落的时节,夏梦走了——此女只应天上有——下凡的仙女返回琼楼玉宇的天庭去了。

  据说原先她的家人并不打算立即向外界披露死讯,主要是不想惊动大家,估计这也是她本人的意愿 :悄然离去,很符合她的性格;然在互联网时代,世界是个地球村,哪有不透风的墙?二天后,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大街小巷:“上帝的杰作”走了。

  近年,太多熟识的、相知的、崇敬的前辈或同事相继仙逝,很怕写凭吊的文字,一提笔满是悲恸,由于大多有过不公际遇,往往越想越悲情,越写越伤神,一个阶段陷入情感低谷难以自拔。写这篇悼念夏梦的小文却有些许不同,惋惜、不舍是必然的,更多的回忆却是美好,她把最好的年华,最美的形象定格于光影之间,留在了人世,带走的只是匆匆离去时那个雍容华贵的背影,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怀恋和无穷的思念。

  行文至此,耳畔响起歌曲《思念》的旋律,据说这首名曲是词作家乔羽在第四届全国文代会上初识夏梦顿生灵感而作的,夏梦很喜欢。让我们用悠扬的歌声为优雅的夏梦女士送行吧: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为何你一去便无消息

  只把思念积压在我心头

  难道你又要匆匆离去

  又把聚会当作一次分手……

  夏梦,永远是夏夜里一个美丽的梦。

  (本文将刊于2017年第1期《上海采风》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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