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韩子勇
画家赵培智
近代以来,西风东渐,列强东来。中华运势,“遭遇千年未有之变局”。列强鲸吞蚕食,中国进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落后、失败、屈辱、受欺侮,成为挥之不去的集体记忆。与此同时,以敌为师、师夷长技以制夷,学习西方科学、文化与艺术,又成为中华文明在遭遇挑战时的应战模式,“救亡与启蒙”的“双重变奏”,成为近代主旋律。
《来自高原的祈福—5.19国家记忆》 180cm×180cm 2008年
历史不会过去。大历史的余绪,比个体想象要长,超越具体感受,超过一代又一代的个体生命的存在。所谓宿命,是说有前前因,虽经历数道轮回,仍现后后果。即使对鲁迅所言“健忘的民族”或暗中鼓励遗忘的机制下,这余绪仍隐隐作疼:比如南海、台湾和周边的不息颤动……比如话语权缺失和文化焦虑……及至接近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今天,百年前的旧疾、沉疴和遗患,仍时时发作,深究远析,令人百感交集。
《长路》 布面油彩 160cm×300cm 2013年
外来思想、文化和艺术进入中国,有一个在我们文化和民族的沃野上落地生根、不断中国化的过程。中华文化不是一张白纸,它有很强的原创性、主体性,早已布染广大、惟妙惟肖、自成一体,它开放包容但检视严格。所有“他者”,要融入这浩瀚博大、复杂幽微的美景,须经层层过滤、反复发酵、变化调适,最终才纵浪大化、天水一色地演变为我们心灵的一部分。比如佛教,自汉代传入中土,历经数百年,经由多少高僧大德的点化、揉搓与重造,才最终与本土的儒道合流、同构、共生,成相犄、拱立之势,化为中国观念的一部分。
《长路》(局部)
近代以来,生产生活、制度技术的深刻变迁,使传播和演化加速。但接受、消化和再造的流程、步骤、机制不会省略。因此,每一次自主的、强烈的、天才的赋予,都被视为成功,都被历史记住。比如芭蕾《红色娘子军》、歌剧《白毛女》《小二黑结婚》《洪湖赤卫队》《刘三姐》、交响乐《黄河大合唱》、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话剧《雷雨》《茶馆》、舞蹈史诗《东方红》……这些熠熠生辉、影响广泛的好作品,有一个鲜明的共同点:是强烈的民族性的赋予和天才创造,才使这些舶来的艺术形式,在中国的土地和生活中,有了扎根、流布的可能。全盘西化、照搬照抄、亦步亦趋、生吞活剥……只能在影响的焦虑中因丧失自我而死亡。油画也如此,林凤眠、徐悲鸿、常玉、潘玉良、刘海粟、吴冠中、赵无极……这些名字之所以闪亮,是因为他们都用自己的作品,使西来的油画流淌东方的血,有了中国的魂,但这个过程并未完成。
《长路》(局部)
赵培智的油画,是崇高的诗的流体。特别是人物画,在写意油画上有突破和贡献。中国的戏曲、音乐、绘画……最重要的特征是写意。“写意”重在“写”、在“意”。“写”和“画”,不一样、有区别。“写意”和“写实”不一样、有区别。“写出来”和“画上去”,不一样、有区别。“写”和“画”、“写意”和“写实”,在感觉、状态、目标、方向、过程、效果上……不一样、有区别。
《开河节上的人们》 布面油彩 200cm×300cm 2014年
“写意”先有心、后有物、是乘物游心,心在前、物在后。“写实”先有物、后有心,物在前、心在后。“写意”是心动,是未见其物、先见其心——“写”的是心、心性、心意。“写”什么不重要,“写”什么都是心,物可变、景可换,甚至可有可无——在有无之间。“写实”是画景、状物,人物、景物、事物。是先见物、后见心,见物而心动。
《羁旅·马尔杨》 布面油彩 200cm×340cm 2013年
“写意”从心,直指心,由内而生、由心而生。“写意”是“写”心之意、心之象、心之境。是以心役物、物由心使、物随心变、物随心动。“写实”从物,直指物,是由外而生、由物而发。是“画”物之状、物之象、物之动。是以物见心、心由物用、心随物变、心随物动。
《羁旅·马尔杨》(局部)
“写意”与“写实”的状态也不一样。“写意”强调“写”,强调心。强调主观性、主体性、主动性。注重心的状态,意的显现,气的流动,境的营造。心想而事成。心不想,物本身无意义、不存在、不成为对象。“写实”强调“画”,强调对象、客体,是临物摹形。强调客观性、对象性、准确性,注重形态、结构。
《西风烈》 布面油彩 160cm×300cm 2013年
“写意”之“写”,是用减法、除法,以少胜多,直指而概括,有符号性、即兴性。少看而多悟,闲目塞听而内心观想。是心到笔到、胸有成竹,是“默写”。“写实”是“画”,是“画出来”。是用加法、用乘法,以多胜少、比多还多、比真还真。是多看细看而求真求实,有形象性、科学性、严谨性。
《西风烈》(局部)
当然,所有的区分,都是相对的。同类才相对——相对才区分。“写意”与“写实”区别,也是如此。赵培智的油画,强调“写”,是“写”出来的。首先在“写意”的语言、形式上,他用油画的材料、综合油画的优势,闯出一条写意的路。他的笔触,是“写”出来的笔触,是生发“意”的笔触。一笔一笔、结结实实地抺在画布上,如同舞蹈的高手,龙蛇出动,动静有序,节奏铿锵,华美利落。粗壮、浑厚、鲜明、大块面、连续不断的扭动的笔触,有油画浓重的力量感,又有不可遏制的“意”的起落飞舞。
《西风烈》(局部)
这些为“意”而出的笔触,是结构、是准确的造型、是漂亮的浓颜,也是心、心意、神韵、情境和风骨,强烈的体积感、流动性和馥郁的心香、强烈的意念,同时绽放出来。这些带着油画颜料质感的笔触,大胆、黏稠、有物质的美,但又是活泛的心意、有温度的呼吸、有质感的精神。它们时而凝滑,时而涩滞,时而厚厚地流,时而堆淤积一处,散发痛快淋漓的创造热情,散发即兴、天才、挥霍般的抒情和诗意。国画中的水、水墨、水性颜色的活泼,国画中的羊毫狼毫浸色后的软硬浓淡、干湿厚薄,国画的毛笔在宣纸上落笔的感觉和附着、洇染、流动、渗透的效果,国画中点线面块、徐急疏密和留白……国画材料、工具、方法上的写意性,被赵培智创造性地转化出来、创新性地发展出来,谁也无法否认这是油画,油画的优点是那样突出,谁也无法否认这是大胆、直率、准确、充满力量的写意。
《年华》 布面油彩 90cm×90cm 2009年
写意油画这个方向、这个目标、这条路,从油画进入中国就开始了尝试与探索,前辈们贡献了他们的理解、才华和创作,他们个性鲜明的作品,构成并非久远的谱系、丰富日渐宽广的可能、踩出一条条或深或浅的路。但总体看,仍缺少更为宏大和决定性的贡献、缺少足够的典范与代表、缺少足以影响这个品类完成中国化的那种自信。中国本土油画,虽历百余年,但还年轻,还有很强的成长性,还有许多融合、转化、创新的空间。中国丰厚的传统、世界观和审美文化、写意的水土风习,仍给油画的中国化以无尽的想象和提示。纸与布、水墨与油彩、线与笔触,具象写实与兴比赋、风雅颂,结构、体积、透视与文以载道、和而不同、气蕴意境……其间的关系,没有东施效颦、简单套用的可能,没有现成公式或通用配比。转化、创造的困难,只有通过一个个具体的实践来解决。
《土库曼大叔》 布面油彩 65cm×50cm 2012年
赵培智的写意油画,是从帕米尔高原塔吉克生活开始的,这是他的根据地,然后一点点扩展范围。他对帕米尔高原塔吉克生活的自然物象、人民生活和心灵文化的把握与思考,如此深入、彻底和持久。犹如一口隐秘的坩埚,足够大、足够炽热,一直在燃烧、沸腾,堆积如山、原始鲜活的感受、经验、印象、素材,被源源不断地投进去,一次次提炼、回炉、锻造、结晶,最终铸出质量、纯度与体积足以匹配和比拟这块地方的美的晶体、美的元素。他找到属于自己、表现帕米尔生活的写意语言。他的笔触、色彩、块面、结构,一天一天变得更概括、简约、纯粹和果断,也更准确、有力、生动和丰富,宏大、浑厚、流动、喷薄欲出的意象,具有浓郁的诗意、强烈的象征意味和呼之欲出的精神性。具象和抽象、写实和写意,整体性地在思维和心性上、在审美形式和思想内容的被统摄起来,实现质的飞跃。
《俄罗斯少女》 布面油彩 70cm×70cm 2012年
帕米尔的地理风貌、自然精神,塔吉克的人文生活和精神气质,天然地有一股扑面而来、向上升腾、凝重炽烈的崇高性。这一鲜明独特、稀缺珍贵的生活洪流,带给人莫可名状的强烈的惊讶感,特别适宜写意油画的表现通道。艺术的形式,来自自然和生活的规定性,来自工具、材料的规定性,来自艺术家心性、修养、个性与意志的规定性。赵培智的写意语言的“尺寸”,笔触和色彩的梳理,画面的布局和结构,都是在竭力拉近、放大、夸张着心中的高原意象,用最少、最浑厚、最响亮醒目的语汇,概括出憋在心底、压抑已久、充满张力的欲意。纷繁庞杂的思绪、缠绕暧昧的细节、磨损陈旧经验……这些沉闷羁绊、无聊琐屑的辎重,被摔掉,被严格剔除和过滤,点亮绚烂的本质,显现崇高的诗的流体和大块,放射真实生动的原始热情和力量。
《母女俩》 布面油彩 90cm×90cm 2012年
早就答应为赵培智的写意油画写篇小文,但难以从无聊、忙碌、疲惫不堪的日子里抽身而出。和培智相识已久,这个长年当老师、以讲课为生的人,在酒桌上话却很少,不是酒酣耳热之际的话题人物……喝再多的酒,也没见他一脸激动、絮絮叨叨。但他的画,有酒神精神,又闪烁着理性的沉静的光辉。(2016年12月27日)
《山里人之一》 布面油彩 200cm×90cm 2013年
《山里人之二》 布面油彩 200cm×90cm 2013年
《山里人之三》 布面油彩 200cm×90cm 2013年
赵培智,1971年生。1995年毕业于新疆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油画专业。获学士学位。2004年,赴法国国立巴黎高等美术学院进修。同年赴欧洲六国考察。曾任新疆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院长、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新疆油画学会副主席。现为中国国家画院专职画家、研究员、国家一级美术师,系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北京当代中国写意油画研究院常务理事、学术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