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我读书,说“别人所不敢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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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摘自邵燕祥《闭门日札》

  百年一世纪,是一种纪年的单位。不像四季为一年,春夏秋冬,周而复始;也不像昼夜为一天,以地球自转为依据,日落又日出,朝阳变夕阳。每个世纪到了80—90年代,所谓“世纪末”,未必一切都呈衰落,只待过尽百年,便出现全新的转机。我总觉得什么“新世纪的曙光”之类,犹如过年期望“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吉利话,不过是明日复明日地把希望寄托到未来罢了。

  我从来不是虚无主义者,也不是悲观主义者,我相信人类总趋势是发展的、进步的。但我认为这种发展和进步,在每一个局部上不一定与时间同步,更不是与时俱进、与日俱进的。每一前进中,不仅不能割断历史,且有许多藕断丝连,还会发生新的矛盾、新的不足、新的缺憾、新的问题。历史的发展有连续性,又有阶段性,而这阶段绝不是按照十年、百年这样分期,每十年、百年中也不是自成段落的。

  该这个世纪解决的问题,就不要拖到下个世纪去。从主客观因素看要待下个世纪解决的问题,也着急不得。

  总是先有历史——人类在社会生活大舞台的活动,才有历史的分期。历史的分期更不是日历或万年历所能替代的。若是先有了百年一场的日程幕表,再演出一场场的史剧,事情倒也简单得多了。那时作下个世纪的预言,也就如登下一轮演出广告一样容易。

  但人类生活注定要艰难得多。人类并没有掌握自己的命运——人类不能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东西“拧”着干。虽到了21世纪,也和两千年前的一世纪相差不多,这一点不奇怪,大家不是惯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短暂的一瞬”吗,所以觉得两千年已是悠久的历史,只因为我们的个体生命相对太短,“石火光中寄此身”的缘故。

  人类还远未脱尽野蛮和蒙昧状态,尽管自诩已臻两千年、三千年以至五千年的文明。不要只看到从家用电器到宇航飞行器的发展;把眼光放开去,有多少场景,流血与不流血的人际关系中,不仅残存着几千年前的遗风,而且甚至尤有过之!科学技术的发展推动了社会的发展,社会的发展总的说来趋向进步,但并不是发展的每一步都意味着进步。社会进步中也不免掩盖着、夹杂着负效应,何况有时还有明显的倒退。因此,更不要以为,在不远的将来,比如下个世纪一来,就会达到理想之境了。

  以为远大的理想遥遥无期,不及身见,便消极失望的,固然未必算真有什么理想;以为理想距此一箭之遥,只需跑步过“金桥”便是,从而起劲的,也只是受了虚妄的鼓舞,并非真有什么理想为精神支柱。

  不懂得历史,就不可能有科学的理想。因为历史记录过去,也预示将来。

  按:这则笔记写讫,想起郁达夫杂文《寂寞的春朝》中有一段话,他看了南宋陈亮的《龙川文集》,觉得中国(30年代)的现状,同南宋时几乎没什么两样:“外患的迭来,朝廷的蒙昧,百姓的无智,志士的悲哽,在这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和孝宗的乾道、淳熙,的确也没有什么绝大的差别。从前有人吊岳飞说:‘怜他绝代英雄将,争(邵按:意为怎)不迟生付孝宗!’但是陈同甫(陈亮字)的《中兴五论》,上孝宗皇帝的‘三书’,毕竟又有点什么影响?”要驳郁达夫很容易,指出他没有看到当时抗日救亡运动这个客观存在就够了。然而要以认真的态度,弄清国际环境、政权状况、国民素质和具有参与意识的知识分子在古今的异同,就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也不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郁达夫可能偏于多看到古今相同或相似的地方,应该还要看到古今有所不同——古不如今或今不如古的地方。

  至于多看古今不同,而以为处处今胜于古的人们,则向他们强调一下古今一脉相承之处,也可以救其偏颇吧?论者当不以我为中庸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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