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这本摄影书，便被封面上书中书的设计吸引。两本及其相似的书，一本拿在手中，一本又以图片的形式出现在手中的书里，静静躺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好像你从未拿起过它。李茶的作品将现实与纸质媒介的界限打破，使两个世界以重叠的姿态展现在你眼前。几天前，摄影师李茶应長作棟梁邀请在纽约与他的朋友张文心进行了一次访谈，一起探讨这本书的创作故事。
采访者：张文心
受访者：李茶
“ A trip in photographic language and quotation. ” — Collier Schorr
皇后区，纽约，2017年
张文心：第一个问题，你怎么定义“ sceneries that are mediated and isolated”？
李茶：第一层是很字面的意思，这些画面在取景的时候是很局部的，而不是一个大的风景。当时浪漫主义的画里面，人很小，自然风光很大，山啊，海啊，还有森林啊都很大，但是我拍的风景都是很小的部分，比如城市里面的一个角落，车窗，橱窗，人的衣服的一个小的细节，都是很 isolated 的。
我拍了很多灯箱，店名，广告牌，路边的标牌，它们这些东西本身都是对另外一个东西的媒介化，比如灯箱里面会有一张图片，那个图片是对一个风景的媒介化，但除此之外，很多东西并不是风景，比如标牌就是一些文字，但是文字又可以指涉另外的风景和另外的图像，所以 mediated 不一定是一张图，它可以是文字，也可以是某个物件。
像封面以及内页也出现的这本书，它本身就是一个媒介，但在照片里观众只能看到书的一个封面，相当于把一个有丰富信息的物件压缩成一个平面，这时候它同时又成为了一个被媒介的东西。
再比如我拍过一个没有公告的公告栏，它是一个没有信息的媒介，在它身上只有工人或者店主涂抹的一些颜料，仿佛是现代主义的抽象画，公告栏的物理性和存在状况成为了被观看的对象，而不是公告栏理应呈现的内容。
张：承接刚刚的问题，你书里提到你把古典的浪漫主义的绘画替换成了你所拍摄的这些图像，而这些图像里面又有很多是映射了很多媒体化的内容，那你觉得你做的这次替换，你替换的是一种“当代性”吗？还是你所替换的东西它的“urgency”是什么？对你来说，你为什么要选取这些东西进行替换？
李：把它放在“Grand Tour ”这个语境里面，其实是因为我和我朋友去旅行的出发点，感觉就是一个“Grand Tour ”，她准备开始MFA项目的Thesis，要去美术馆看一看北欧的艺术。然后我就想这个东西其实和当时的Grand Tour 是很像的，当时的浪漫主义者会去希腊，或者意大利，或者法国，去看他们同时代里面最好的东西，或者说一些“古典（classic）”的东西，然后尝试去恢复这种古典，是一种文艺理想。我们也打算去看这个时代最好的东西，而这些东西的重点已经不再是古典了，而是生活化，比如时装，比如北欧的设计，它们已经成为了当代美学的标准，或者说是一个坐标系，所以我就想顺带去看这种东西。其实古典主义对于当代来说，它每一次被提及，它的意义都是不一样的，每一次去提起它，去追溯它，去使用它的图像，或者去研究它，都是对它的一次再生成，它的意义是在使用的过程中被重新生产的。
张：你书中这种“对开”的形式，可以说是一组组的“diptych”， 而你编排diptych的方式是比较多元的，比如一个海边的风景和它被媒体化之后的对照，有一些是在颜色上的连贯，有一些是时间上的连续，有一些是形式上的抽象的联系，对你来说，一本书这样一个比较完整的物体或者说一个作品，你认为每张图片之间都是以某种形式相互联系的吗，还是说偶然性的或者碎片化的编排更符合你的想法？
李：我觉得整体性和碎片化并没有听起来那么二元对立。其实我着手做的时候是有一个大致的方向，一种古老的说故事的做书的方法，但是中途，像你说的，就是出现了很多各种各样的编排方式，它就产生了一种中断、或者被打断的感觉，从一种观看方式切换到另外一种观看方式，然后观众就会被提醒是在看一本书。“媒介化”是我的一个很重要的主题，我很希望观众在看的时候被提醒在看一本书，翻页这个动作，以及对页编排这种形式，对我这个作品是很重要的。比如说第一个跨页，是一个灯箱里的风景，还有一个拍摄的风景，看起来像是灯箱里面被框定的风景被释放出来，变成一个可以进入的风景，但是细想的话，这个风景也是被一张书页所框定的，我想提醒观众的是，在看一个摄影作品，或者在看一本书的时候，产生的其实是一种幻觉，而我想打破这种幻觉。
张：单张照片来看，我会看到审美上材质的选择，你喜好的倾向，这个palette（色彩范围）都接近于大地色，或者是皮肤的中性的颜色，你会选择很多似是而非的仿佛悬停在中间的一些瞬间，并非是一种决定性的状态，更多的像是一种切割的状态，而拍摄人的时候往往是不完整、不完美的状态，甚至是有点陈旧的，或者是碎裂的，被覆盖的。比如水撒了出来，衣服出现褶皱等等，你在审美上是更着迷于这种中间状态吗？
李：这是一种单纯的个人喜好，就像你说的，是一种选择——我想要拍什么，呈现的材质，光泽，颜色都是一种很个人的选择。Collier Schorr （艺术家、摄影师）提过这本书就像是我的一个wishlist。不完美的状态本来其实会有更多，一开始编排的时候有一半或者一半以上的照片都是一般情况我都不会认为是好的，我会把它们安插在一些“好照片”之间，作为一种反复的提醒，反复去提问什么已经是被认为是好看的，把一些异质性的东西引入进来。但是中途我筛选出了百分之五十的照片，因为我意识到照片内部已经有足够的不完美的东西去提供这个异质性，照片里面的这种东西比单独的一张用来中断的照片还更有效一点。
张：我想谈谈你对肖像的拍摄，你在书里面呈现了不同种类的肖像，有的是端庄严肃的古典主义油画，以及一些你在街上拍摄的我假定是陌生人的一些肖像，还有你的旅伴的一些身体的细节，你为什么集中在这三种肖像的描绘上？
李：我觉得一个人出去旅行的时候，首先感受到的是距离感。你对你离开的地方的距离，你到了一个短暂的新环境的产生的距离。所以我拍摄了很多有关距离的东西，比如离得很近的橱窗，稍微比较远的城市的景色，我拍摄的同一个人，也会在不同的距离去拍摄他。旅伴的话我们住在一起，我可以拍摄到很亲密的照片，而我跟陌生人都是在路上刚刚认识，能有效接触到的东西其实是很少的，所以是远一点的距离，而更古典的肖像，则是更遥远的关系。但是它们同时都被拉进一本书的环境里面，似乎产生了一种并列的关系，但其实是有不同的距离感的。有一页的背面是一个小女孩，她的身体有点扭曲，拿着瑜伽垫，看着远方，但是这页纸张的另一面，翻页之后是一个浪漫主义的画，他处在一个非常相似的姿势，但是他面朝一个相反的方向，而他们都共存于一张纸页的两面。我在摄影书的陈述里面有提到一个想法叫“刺穿（puncture）”，如果我们想象一支虚拟的铅笔去刺穿这张纸页的话，会产生一个跨越数百年的时间联系。
张：你之前也提到，做一个“Grand Tour ”，你认为去北欧不仅仅是看艺术品，还有服装和当代的设计， 但是从你的照片中我没有看到有代表性的象征性的设计的东西，而是日常化的，材料上会有磨损，偶然的并非大师之作的物件，比如街道上的公共设施，你是想要不产生一种地域性的象征性的呈现吗？
李：其实Grand Tour 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模仿的对象，并不是说他们当时去看最好的东西，我就必然要拍摄最好的东西。它只是给我提供了一个语境，或者说提供了一个出发点让我去做这个事情。
张：像你刚刚说的用铅笔去刺穿，如果刺穿这本书的话，可以刺到不同的时空；而把书合上的时候，书页就重叠在一起，在你的照片里我也可以看到一些相似的回应，比如对某一个物件的反复出现，像你拍摄的其中一个男生，以及物件的缠绕、层叠，以及相同物品在同一个画面中的反复出现，比如运动场里面的球，或者桌上的蓝莓，想听听你对multiplicity 的理解。
李：我本身是挺害怕“重复”这个东西的，对一样东西的重复让我很快地产生厌倦感。但如果只是一个观看的东西，我觉得可以作为对自身的尝试。我感觉其实每个人对重复的东西都会有恐惧，很多人看完这本书会跟我说，为什么同一个人会反复出现。他这个反复出现的人其实像是一根线，在串联不同的东西，但是这根线并没有把整本书串起来去完成一个故事，而是一种可有可无的线，如果观众有这个需要的话，可以根据它去理解这本书，但是如果不需要的话，它也并非那么重要。大概就是一种可有可无但是想要去尝试的一种状态。
张：在你的这本书里面，其实大多数都是一些人造的景观和风景，古典的园林，街道的街景，大部分的材料也都是人造的材料为主。但是你的海报，一面是天然的风景，另一面是人造的像丘陵一样的地形。而这本书的第一个跨页，是一个天然风景的两种呈现，你是想要把自然风景和人造风景纳入这样一个讨论之中吗？
李：古典主义的Grand Tour 主张离开城市，去到荒野，和自然、上天、或者某种超验的（transcendental）东西产生直接的关联，所以他们当时都是自然的风景，但是这对我来说并非日常，我尝试从人的日常活动范围之内去出发，而不是专门去做一个东西。像这本书的产生是一个自然的游历产生的副产品，而不是因为要做这本书而去欧洲。海报，以及第一个跨页，像是一个进入的钥匙，但是它是一个去不到任何地方的钥匙，它们仅仅提供了一个小小的符号而已。而人造的物件，其实是很重要的——人造的物件，或者从人出发生产出来的工具，其实也是一种媒介（“媒介是人的延伸”，马赛尔-麦克卢汉），只是它们沟通的方式没有那么直接。
张：最后一个问题，我觉这是一本开放性的书，观众可以以任意的方式去打开它，解读它，你希望观众可以带走什么？
李：我觉得是带走一种选择的方式。去选择不同的图像，选择不同的理解方式，产生不同的见解。它本身的售卖环境也是一种alternative，一种非正统的选择，除了两家独立书店，其余都是在时装买手店，而买手店本身其实就是一个关于多元选择的场所。
「The Compact Tour」
现已上架長作棟梁线上商店及長作棟梁長樂店（上海市，静安区，长乐路764弄2幢）
The Compact Tour
This photo book is a response to the historical Grand Tour.
Romanticistsonce travelled around Europe to study the classic, immerse in the nature, andpaint en route. During the tour in this summer, I went to the four capitalcities of Nordic Countries, being Oslo, Stockholm, Helsinki, Copenhagen,and that of France, Paris, which altogether have become the contemporary axisfor fashion and design aesthetics.
Tosubstitute Romanticism's meticulous paintings of portraiture and scenery, Icarried a Sony compact camera and took pictures of strangers on the streets,and sceneries that are mediated and isolated.
Forme, this book resembles the piece of folded paper that is used to explainwormholes in Sci-Fi movies: The head of a pencil punctured the paper, leavingfour holes. The eyesight sees through time.
LIZHI
2016/ 2017
The author is punctured by the stream of images.
摄影书「The Compact Tour」
作者：LI ZHI （李茶）
年份：2016／2017
28*38 厘米（11*15 英寸），80页，硬壳精装，附送一张双面打印海报，限量200本，仅在国内发售。
李智 ( LI ZHI )
艺术家，摄影师，目前于纽约攻读艺术硕士，作品常涉及多种权力（权威）系统间的流通、交涉与破坏。媒介化用名李茶（Licha），曾与DAZED China, T Magazine, VICE, GQ, Triple Major, Xander Zhou等合作。
张文心
1989年出生于安徽合肥，2013年获得美国加州艺术学院纯艺术硕士学位，现工作生活于中美两地，从事视觉艺术的创作与写作，主要探讨现实与虚构的关系，以及跨学科的艺术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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