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魔界 :(五)第三节

  他是被木棍一样的东西,粗暴捅醒的。此前,在午餐还未吃完的时候,他便睡了过去。或许因为精神和体力透支,他被虚脱感统攫 ,以至蓦然睡去,迷迷瞪瞪地被梦魇追捕。他在梦里置身悬崖高耸的荒原,梦魇们合谋围堵,蜂拥而上,无处可逃。

  他迷蒙睁开双眼,就见一个管教,一手插进宽宽的腰带,另一只手攥着根一头扁平的棍棒在他的腋下拔拉,像捅在一只狗窝里,俯视他的眼神空泛漠然:“409,什么时候啦,快起来干活!”管教喑哑着嗓子说。

  坐在石墩上敲石子的时候,头脑仍然昏胀,身上疲乏得要命,攥在手中的小锤比往常更沉、更难使唤。他强撑着意识,警惕自己的眼睑,稍一涣散,便铅一样地向下坠... ...

  他痛苦难耐地敲石子,周围的景物和劳碌的囚犯,像另一个世界的幻像,游移漂浮成遥远传说的陌生。

  突然间,晴空霹雳般,隆隆地一声炸响,脚下的大地激烈摇晃震颤,冲天的青白烟,从炸响的山腰处向四周迅速扩散。他被巨大的声响拉回现实,寻那巨响看去,原来挺立高耸的两根烟囱,只剩了一根在烟尘中晃动,不一会儿,第一根也被弥漫的烟尘吞没了。白晃晃的阳光,被升腾的烟雾遮蔽,在太阳四周围成辉耀的一圈日翳,渐渐暗淡。

  恐怖的烟尘里,听到有人绝望地呼喊:“炸膛啦,炸膛啦!”

  劳役场的所有人扔下手中的工具,不约而同地向炼石灰的巨大火炉方向跑。管教们狂吼着,大声训斥着。但毫不济事,他们的吼叫被纷沓的慌乱和喧嚷淹没了。他下意识地扔了小锤,裹挟在人流中,向事故发生的山岩坡头跑去。

  跑了一段路,便见跌跌撞撞地有人从上面下来了。逃下来的人,浑身裹了厚厚的一层石灰粉尘,像漫天风雪中跋涉千里归来的游魂,只是这些游魂披挂的雪花灼热呛人。很多人脚下还锁了沉重的一条铁镣。从头颅到脚下挂了无数伤痕,血渍从煞白的灰尘里沁出,宛似幽冥地府油煎斧劈逃生出来的白无常。他们嚎叫着,绝望地哀泣着,向着坡下踉踉跄跄狂奔翻滚,把迎面向上跑的苦役和管教带倒一片。

  逃生出来的这群人,不约而同地向着山坳底部的水塘扑去。先涌到水塘边的人没有丝毫停顿,不管不顾地纵身跳进去。顿时,随着跳下的人影,水塘上方腾起阵阵雾气,塘水霎时变得雪白血红,向水塘深远处铺展开去... ...

  一个裹满石灰血渍斑斑的劳役,扑腾翻滚地摔落他脚下。低头一看,那人抬了白晃晃的脸,正用红肿模糊的眼睛求助地盯着他,尽管看不见眼瞳,但仍然感觉到那双眼睛透出的恐惧和绝望。眼角流淌的血液,凝在惨白的脸上蜿蜒成哭泣的天空降落血雨,烙印在粉白墙面的蚯蚓一般的漏痕。

  他心脏抽紧,浑身哆嗦,犹豫地弯下身子,抬起那条布满白石灰的胳膊,绕过自己脖颈,将那人搀起来。立即被那人身上的石灰粉呛得不住喷嚏,脖子也被炽热的粉尘灼烧得火辣辣地疼,急忙挪开,让那条胳膊垫在衣领上。他艰难地搀扶着那人向坡底的水塘走去,只听那人在脑后凄厉地叫唤:“噢——噢——噢... ...”

  终于挪到水塘岸边,那人突然在他身后躁动挣扎,拼命想推开他往水塘里跳。他死劲抓住那人吼道:“不能下去,看见水里那些人吗,下去再想上来那就难了!”随即示意用眼神瞥了一眼在水塘里挣扎浮沉的人群。不少已经缓缓沉下去了。

  他架着的那个人被唬住,停止了挣扎,顺从地听凭他把自己缓缓平放在一块冰凉的石块上。此时,他才腾出手,将那人粘满石灰的衣服脱了,拎着,走到水塘边,把衣服仔细清洗一遍,然后拧去一些水分,回道那人身边,看见那人浑身红肿,躯体上散布着大大小小被灼伤的水泡。他用湿衣角轻轻地擦拭那人脸上的石灰,随着他擦拭的动作,那人一声高一声低地发出哀嚎:“嗷——唔——嗷——嗷... ...”

  把那人脸上的石灰拭净之后,露出一张像吹得鼓胀起来的气球一般的脸,眼睛像胡桃一样隆起,看了觉得恐怖。

  他拎着已经沾染石灰的衣服,想到水塘里清洗后帮他敷在身上。正近水塘时,“骚公鸡”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在他肩上一拍,他惊讶地回脸一看,问:“你咋来啦,这半天你去哪里了?”

  “骚公鸡”蹙着眉向四周睃了一遍,拉了他一只手说:“过来,我有话说。”

  “骚公鸡”把他拉到人少的一块岩石背面,一只脚踏在一块石坎上,弯了身子凑近他说:“409,那老头在诊治所抢救之后,已经送回号房去了。为了他,我专门跑到上面向头头们解释了半天,总算对你有个交待。上面根据我的建议,特批你最近一段时间陪护那老头... ...

  他大感意外,惊愕地打断“骚公鸡”问:“上面咋发慈悲啦,这怎么可能呢?”

  “骚公鸡”苦涩地摇摇头一笑,说:“没你想的那样简单。我只是提醒他们,那老头是上面看得很紧的要犯,没准什么时候上头来要人,交不出来就麻烦了。何况,他康复后兴许还能用他的学识,为整肃所提升管理做点贡献呢... ...总之,你也不要多问,你最近的工作就是看护照顾好高老头,你要好好表现哦!”

  他沉默良久。从坠入魔界以来,第一次感到欣慰,不知怎么作答,只淡淡地说:“谢谢!”并且抬眼直勾勾地盯着“骚公鸡”,把内心的感激都倾注在眼神里。

  “得啦,别拿那种眼神看我,老子不习惯。我这也是为自己积点德,顺便的事。”“骚公鸡”说着,又扭身四处看了看说:“眼下出了这么大的事——该有很多死伤的吧——够头头们受的。接下来就该停工整顿,最近这段时间也该不会开工了。所以,你尽管照顾好老高,缺什么,找欢猪想办法。但要记住,越是非常时期,越要谨慎。还是那句话,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记住喽。”

  “骚公鸡”一股脑说完,也不等他吱声,一甩头,迈动很显弹性的细脚昂首而去。

  他呆在原地发愣。突然低头看了手里拎着的湿衣服,于是,转身去找他救下来的那个囚犯。

  走到伤者身旁,看到那人仿佛沉睡似的昏迷了。他立即弯腰用手背触到那人鼻孔,感到呼吸平稳,再抬起那人手臂,摸到脉搏也还清晰,他松了一口气,把湿衣服展开,轻轻盖在那人身上。目前,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他爬到坡顶,回到路面时,远处传来凄厉的警笛声,路上很多担架上躺满了人。管教、看守全都乱成一团,没人撩他。他暂时获得的自由,使他感到舒坦。

  他加快脚步,向自己的号房赶去。他过于关注被拘押在同一号房的那个老者的命运了。

文字作者 :靳云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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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完璞”于2017年1月24日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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