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假这几天一直在乡下东跑西颠地走亲戚，直到回北京之后，才跑到影院看了一场《西游伏妖篇》。
我是把这部电影当做《西游降魔篇》的续集看的。看了《降魔篇》后，其实是觉得莫名压抑的，因为影片最后，三个徒弟目光呆滞，麻木不仁地上了路。后来一想反倒是真实的。三个徒弟都是被迫跟了唐僧的；至少原著里的猪八戒，就是这样浑浑噩噩上路的。这样的状态，注定了必然遭受磨难。
《西游记》路上一共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其实这是一个凑出来的说法，历代流传的西游故事里，有十几难的版本，有二十几难的版本，有“九妖十八洞”的版本（姑且算它27难），福建地方戏还有三十六难的版本。当然原著的八十一难也是注了水的，只有四十几个故事。所以，《伏妖篇》选了三个难，也就算基本代表西天路上的各种妖了。
星爷选的这三个难或者说三个妖：蜘蛛精、红孩儿、九头雕（其实就是大鹏精），剩下一个白骨精不算反派。这三个地方是找准了一些感觉的。
一
第一个地方是蜘蛛精的造型。
关于这个造型，是有人吐槽过的，说蜘蛛精吊半个裸体在外面，还怎么进行物理攻击？这个倒真不用奇怪，只要去雍和宫看看密教的双修像，就可以知道这种造型本来就有性的隐喻。而蜘蛛精在西游路上，一直代表的是情色考验。
而且白骨精、蜘蛛精、蝎子精、老鼠精，都是女妖精，怎样在不出字幕的情况下，一露面就让人知道是这个是蜘蛛精？
答案很简单：大。长。腿。
蜘蛛精这一段，镜头基本都给了下半身了，出来进去都要给大长腿特写。这是蜘蛛精区别于其他妖精的显著标志。从古到今，大家脑子里的蜘蛛精未必颜值多高（有时甚至可以丑），但长腿一定要有。先不说真正的蜘蛛覆盖了角质层的节肢能不能撩人（当然也不排除长靴或皮裤控）；但这场猪八戒喊出一句“大长腿啊大长腿，好喜欢啊好喜欢”，实在道尽了中国古代文学中长腿元素的稀缺性。因为无论是“眼似秋波横,眉如青山黛”，还是“脸似银盆，眼如水杏”，“翠袖轻摇笼玉笋，湘裙斜拽显金莲”，都从脸、手、脚甚至胳膊上找辙，而这些，古代姑娘们还是有可能露出被人瞧见的。而普通的文学，面对长裙曳地罗带垂裳，实在缺少掀起来瞧一瞧的胆量。
清代《新说西游记图像》蜘蛛精
而不知为什么，原著虽然没怎么提（或者说提了但也没有当重点，比如“膝腕半围团”），但历代西游故事的图像中，蜘蛛精都长了撩人的大长腿。清代《新说西游记图像》，不但露了腿，而且摆出了一副脚尖翘起的撩人pose。
民国电影《盘丝洞》
旧年画《盘丝洞》
《西游伏妖篇》大长腿
肉欲或情色，当然是修行路上的一道关卡。而这无论是佛教还是道教修炼，都是首先要破除的，把这一关安排在最前面，没毛病。
二
第二处是九宫真人的“随心随性大法”。个人认为这是最符合原著的一笔。
九宫真人就是大鹏精，也是最后的boss。当她叫道“孙悟空，你的克星来了！”波涛汹涌中浮现出假如来，其实就是九宫真人的“随心随性大法”幻化出来的。
而这随心随性大法，正是孙悟空的克星！
“随心随性大法”其实并不是星爷的独创，这门法术，在明代甚至更早的时期就有了，当时叫做“狂禅”（关于这个概念，可参考赵伟《晚明狂禅考》）。认为心即是佛，心即时道。行住坐卧、应机接物、穿衣吃饭等，莫非佛道。因此道不用修，礼佛无益，读经有害。有修证的高僧，当然无妨示现出狂妄；但这种风气，也带得没有修证的普通人任意所为，随心所欲。马祖道一经常说“即心即佛”；所以，从字面上误认这种“随心随性”就是佛，是如来的，历代不乏其人。
而百回本《西游记》的一大创造，就是管孙悟空叫“心猿”，让他从“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学到了本领，他就是“心”的具象化。而心就是随心随性的。所以一言不合，推倒御马监办公桌，打出南天门；跳出八卦炉，大闹一场天宫。这一点，《西游记》的作者是既欣赏，又惋惜的。所以孙悟空闹天宫的时候有这么两篇韵文：
圆陀陀，光灼灼，亘古常存人怎学？入火不能焚，入水何曾溺？光明一颗摩尼珠，剑戟刀枪伤不着。也能善，也能恶，眼前善恶凭他作。善时成佛与成仙，恶处披毛并带角。
这种“狂禅”或者“随心随性”的做派，甚至今天也有，有人写字，不爱临帖，写一笔前现代后现代左现代右现代的书法；写诗，不爱守韵律，写一手似自由似古风似耽美似装叉的韵文；自己美其名曰“明心见性”，其实无非都是“狂禅”的套路。如果修证不到那一步，这个心其实是妄心。所以传说济公作偈云：“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然而据说后面还有两句“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
三
了解了第二处，不妨看看第三处，这就是红孩儿。
为什么把比丘国国王和红孩儿联系起来，我没有想出其中的道理，大概字面意思上比丘国又叫“小儿城”，和红孩儿有点关系吧。而且为啥把红孩儿造型搞得如此玩具总动员？也没想明白。
然而比丘国国王这个造型，很像《千与千寻》里汤婆婆的宝宝，《让子弹飞》里面自称八岁的傻大个，所以我颇怀疑星爷是在讽刺现在经常说的“巨婴症”。得不到就大吵大闹，最后放三昧真火。汤婆婆的宝宝一言不合，同样把办公室闹得天翻地覆。
武志红有本书叫《巨婴国》。这种现象，被武志红概括为“我要为所欲为否则就灭了你”，甚至他还提到了《西游记》里的哪咤与李靖，悟空与佛陀：为所欲为的孩童，和禁止孩子全能自恋的社会。然而《西游记》里还有一对关系，红孩儿和观音，也有点类似。这对关系，在金殿上孙悟空和红孩儿互打嘴巴的那一场，表现得最明显。孙悟空这时，相当于社会对儿童的压制，而红孩儿口吐三昧真火，相当于一场大的哭闹和反扑。
至于其他的一些地方，有的有意思，有的也有点毛病，比如开头颁给唐僧的奖品是一个环，唐僧戴上环之后变成了神仙的背光，侧过来就成了椭圆。其实背光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应该是圆的，或者说类似球体。《梦溪笔谈》：“画工画佛身光，有匾圆如扇者，身侧则光亦侧，此大谬也。渠但见雕木佛耳，不知此光常圆也。”
又比如白骨精的设定，是一个被奸杀的少女所化，这是延续了星爷的老套路。在《西游降魔篇》里，沙和尚是一个好人，被误认作人贩子打死。猪八戒也是个无辜受害者。妖，至少一部分妖，是人间之怨气所凝结，需要高超的佛法来化度。而这佛法，从《大话》开始，星爷就一直喜欢从爱上作文章，这是《西游记》原著不曾有过的，而闪耀着星爷的标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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