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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世界电影史》（第二版）
[美]波德维尔 汤普森 著 范倍 译 北大培文出品，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文章版权所有。转载务请注明来自“阅读培文”微信（ID:pkupenwin)
一名中学女生被一个流氓学生强暴之后，同意去引诱老男人，使他可以敲诈勒索他们的钱财，她怀孕时，这个男学生就和老女人睡觉，赚钱供她堕胎。当这个学生被黑帮分子殴打而死时，这名年轻女孩坐上一名随便结识的男人的汽车，后来她企图逃跑，却被车子拖曳而死.。
这部电影被恰当地命名为《青春残酷物语》（Cruel Story of Youth，1960），由年轻的导演大岛渚执导。对于黑泽明、沟口健二和小津安二郎的西方鉴赏者而言，几乎看不出这是部日本影片。然而，它却是日本新浪潮的典型出品。这一运动也是电影工业有意制造的少数新电影中尤其值得注意的一个。
日本的片厂很早就抢着拍摄年轻人的流行电影。1950年代中期，新近复兴的剑戟片主要迎合少男，而浪漫情节剧则将目标对准少女。1956年的《太阳的季节》（Season of the Sun），改编自一本引起非议的畅销小说，引发了一系列“太阳族”（taiyozoku）影片，这些影片描写被宠坏的年轻人过着一种不讲道德、放肆任性的生活。各家片厂毫无保留地出产犯罪惊悚片、摇滚乐歌舞片和剑侠片，尤其是像日活与东映这些名望较低的片厂。多亏这项新策略，1958年的电影观众人数上升到十亿多人次，达到了战后的最高峰。
松竹，这家日本最保守的电影片厂，注意到它的竞争对手拍摄年轻人的生活影片而大获成功，并且观察到法国青年电影在票房上的成功，于是决定发起日本的新浪潮。松竹在1959年提拔了一名年轻的助理导演大岛渚，准许他执导自己的剧本。大岛渚第一部电影的成功，使得松竹继续提拔其他的助理导演。日活也跟着效法，给予新任命的导演重要的拍片任务。
起初，这些新浪潮电影吸引了评论界的赞赏，并且在年轻观众圈中相当流行。然而它们也无法制止下滑的票房。到了1963年，彩色电视的普及使电影观众人数下降到只有1958年一半的水平。片厂拼命地想通过降低票价、拍摄暴力味道更重的剑戟片（如座头市[Zatoichi]系列），以及开创新的电影类型——黑道片（yakuza，赌徒－黑帮片）和“粉红电影”（软性色情片），试图赢回观众。有些新浪潮的导演饶有趣味地在这些趋势里贡献所长，然而不久，大多数电影工作者都离开了他们的片厂。
仅在几年前，这样的举动就可能意味着要离开电影业。不像东欧国家，日本有一个坚固的垂直整合片厂制度。1960年代之前，没有人能够在这个制度之外工作。而且，政府也没有补助金或奖赏以鼓励那些新锐人才。然而电影院双片连映的习惯，造成了一个更大的上映需求，片厂无法在保证获利的情况下来满足所需。因此，许多新浪潮的导演能够创建独立的制作公司。虽然这些年轻导演的电影有时通过大片厂发行，但是“艺术影院联盟”（Art Theatre Guild，ATG）也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这是一个专业影院的连锁组织。艺术影院联盟在1964年开始投资拍片并发行电影，并且成了新浪潮一代的主要依靠。
如同其他国家的青年电影，日本的新浪潮也攻击主流电影的传统。复杂的闪回结构、幻想与象征片段的插入，以及镜头设计、色彩、剪接和摄影技巧等的实验创作也变得相当普遍。导演们在宽银幕画面中展示不和谐的构图，并且手持拍摄与不连贯剪辑也成了主要的技巧。然而由于日本的主流电影以前已经开拓了这些技巧，与新浪潮作品中所描述的主题、主旨和姿态相比，这些可能不具有那么强烈的断裂性。
没有电影曾经如此猛烈地批评日本社会，揭示这个平静、繁荣国家形象背后的压迫与冲突。偷盗、谋杀与强暴在电影中随处可见，导演们有意表现男女主人公的粗俗行为，并且常常运用政治术语进行批判。日本导演甚至比同时代的德国人更深入地展现出，本以为民主来临很久，威权势力却仍然持续地统治着他们的国家。
所有这些特质都很明显地呈现于大岛渚的作品之中。像同时代的特吕弗一样，成为导演之前，他曾经写过颇具煽动性的电影评论。然而从前曾是学生活动家的他，在文章中表现出与法国作者论影评人大相径庭的政治倾向。大岛渚抱怨日本社会以其虚有其表的和谐融洽压抑个人。他呼吁创作一种“积极自主”的个人电影，导演能够在作品中表达他内心深处的激情、渴望与迷惑。这个观点在西方已是老生常谈，同时也是战后艺术电影的基础，但在大岛渚所处的以集体与传统为主导的国家里则是一个突破。大岛渚和他的新浪潮同伴共同创造了日本战后现代主义电影。
《青春残酷物语》
大岛渚看到，1950年代末，学生反对重订美日安全条约（一般称为“安保条约”）的示威游行运动中闪现出“积极自主性”。日本人民有史以来第一次摒弃他们长久以来的服从屈就角色，并且发现他们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大岛渚不久也认为安保条约的示威运动只会导致希望的幻灭。他在《日本的夜与雾》（Night and Fog in Japan，1960）中，追溯了这样的过程，严厉地批判日本共产党和左翼学生。大岛渚交叉剪接1950年代的学生政治活动与1960年代的安保条约示威运动，重新安排它们的秩序，以营造出两者的对比。他将这两个时间的事件置于一个婚礼庆典之中，以象征对政治理想的犬儒式背弃。松竹几乎在《日本的夜与雾》推出之际，就禁止放映该片，声称它不卖座，然而大岛渚指控松竹公司在新近一名社会主义领导人遇刺之后，向政治压力低头。他因而辞职离开松竹以示抗议，但是他后来的几部影片还是与这家公司联合出品的。
综观大岛渚的这些作品和其他一些电影，他都追寻着一个问题，即个人积极自主的欲望——无论怎样被扭曲——何以能够揭露政治威权的顽固性。他主要再现了这些欲望中的两种形态——犯罪与情欲，这些影片至今仍扰动人心。而且，大岛渚拒绝发展出一种可供认同的风格。《青春残酷物语》主要采用中景镜头和紧凑而偏离中心的特写镜头。《日本的夜与雾》只包含45个镜头，使用令人失去方位感的摄影机运动，快速横扫过舞台戏剧布局的活人画场景（图20.81）。相比而言，《白昼的恶魔》（Violence at Noon，1966）则采用自然主义的调度，并且包含将近1500个镜头。大岛渚曾经宣称，他每一部电影的风格都发自当时的感觉与态度。
20.81 《日本的夜与雾》
其他导演则以较为常规的方式创造电影风格，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对社会的批判。敕使河原宏（Hiroshi Teshigahara）与一个超现实主义团体和小说家安部公房联系密切，其《沙丘之女》（Woman in the Dunes，1963）在国际上大获成功。这部电影描述了一个陷入巨大沙坑的男人与一个神秘女人的故事，它被广泛解释为一个寓言，指在荒芜的社会里，人们如何被原始情欲所征服（图20.82）。
20.82 《沙丘之女》
日本新浪潮中更重要的一位导演是吉田喜重（Yoshishige Yoshida），他是在大岛渚的第一部电影成功之后被松竹提拔为导演的，吉田喜重崇尚雷乃与安东尼奥尼，他们对动人的画意影像的强调也出现在吉田喜重的作品中。《秋津温泉》（Love Affair at Akitsu Spa，1962）中具有美感的摄影机运动，更多的是受益于《去年在马里昂巴德》，而不是大岛渚。然而，这部电影仍然坚定地关注历史问题，暗示着日本在战后失去了达到真正民主的时机。另外一位松竹的同仁是筱田正浩（Masahiro Shinoda），曾经担任过小津安二郎的助理导演，并且是沟口健二的崇拜者。筱田的电影在视觉设计上一丝不苟，令人想起日本1930年代的古典主义（图20.83）。
20.83 《暗杀》
在政治观点上接近于大岛渚，同样崛起于新浪潮的另一位重要导演是今村昌平（Shohei Imamura）。他声称自己的兴趣在于“人体的下半部位与社会阶层的底层部分”。今村试图记录日本被遗忘的地区、受压迫的阶级，以及情欲的冲动。
作为松竹的一名青年导演，今村被认定为新浪潮导演，主要是因为他充满暴力意味和嘲讽格调的电影《猪与军舰》（Pigs and Battleships，1961）。这部电影描写了一个少年犯的故事，他的帮派以黑市的遗弃物喂养猪。该片没有这个时期的大岛渚作品那么风格化，但是它的政治批判意味仍然非常尖锐。今村呈现出一个充斥卑小骗徒、妓女，以及急切地要将女儿卖给美国大兵的母亲的社会。今村还将日本人比拟为以美军军舰丢弃的垃圾为食物的猪仔。影片中的主人公死于反抗的时刻，当他以机关枪扫射一排建筑物时被砍倒（图20.84）。
20.84 《猪与军舰》
如同大岛渚影片中的男人，今村昌平电影中的男人经常被乖张的反社会欲所驱使，然但他却常常更具嘲讽性地刻画男主人公，如《人类学入门》（The Pornographers，1966）中那样。《猪与军舰》的最后一场戏中塑造了今村电影中的典型人物，一名强悍的女子在一个男性占主导地位的世界里努力抗争。《日本昆虫记》（The Insect Woman，1963）赞颂了战后三代女人的实用主义哲学，她们利用卖淫和偷窃赢得了相当的独立。《赤色杀机》（Intentions of Murder，1964）中的女人，因为遭到强暴而怀孕，她置强暴者于死地，并且为了儿子而生存下来。
日本新浪潮也为许多其他电影工作者带来赞誉，其中既有老一辈导演，如新藤兼人（Kaneto Shindo，著名作品有《裸岛》[The Island，1960]），也有年轻的导演，如羽仁进（Susumu Hani，《不良少年》[Bad Boys，1960]；《她与他》[She and He，1963]）。此外，日本新浪潮还形成了一个接受实验创作的气氛。若松孝二（Koji Wakamatsu）在他那些古怪的、风格化的影片如《被侵犯的白衣》（Violated Women in White，1967）中，开拓了“粉红电影”类型。铃木清顺（Seijun Suzuki）在日活所拍摄的影片，以其古怪的黑色幽默和漫画式的夸张，使他成为年轻观众的邪典偶像。片厂主管痛苦地发现，他们造就的新浪潮导致年轻观众期待那些骇人的形式创新，甚至期待在普通的片厂电影中发现对权威的攻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