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剧社初创:那些年的戏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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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深(右一)与应云卫(左一)和上海戏剧协社同仁

  在复旦大学邯郸路校区西侧,有一幢灰墙黛瓦的建筑,名为简公堂(今复旦大学200号楼),1926年,复旦剧社在此宣告成立

  复旦剧社一亮相,就让人刮目相看。当年,这个校园业余戏剧社团名家云集:剧社领导人是中国话剧奠基者之一的洪深欧阳予倩、应云卫、李健吾、顾仲彝、袁牧之王莹等戏剧名家和电影明星,或执导过剧社排戏,或直接客串角色;戏剧大师田汉也经常到复旦,“与剧社同学时有往还”。

  从复旦剧社里,曾走出过一批著名戏剧家和作家,如马彦祥、沉樱、朱端钧凤子等。1936年冬,复旦剧社将曹禺名作《雷雨》首次搬上上海舞台;1937年2月,曹禺另一部名作《日出》的全国首演,由复旦剧社主要成员担纲……

  在中国话剧运动史上,复旦剧社声名显赫,千里流芳。

  

鲁迅曾造访“小剧场”

  简公堂,是复旦从徐家汇迁至江湾后的最古老建筑之一。1922年,在李登辉校长的亲自规划下,复旦校园初具规模:南面的奕柱堂为办公楼(1930年增添两翼,今为校史馆);北面的第一宿舍为学生宿舍楼,位于今相辉堂原址;简公堂坐西朝东,为教学楼兼礼堂,由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简照南、简玉阶兄弟捐资5万元兴建。

奕柱堂、第一宿舍简公堂,是当年复旦的全部家当。复旦创办人之一的于右任先生称,当母校迁至江湾之初,仅此“三座屋宇”。它们呈“品”字形排列,飞檐翘角,古色古香,被当年师生戏称为“巍峨黉宫”。

  复旦剧社在简公堂诞生,并非偶然。复旦早有演剧传统,马相伯、李登辉校长非常支持学生举办文娱同乐会,演出“新剧”(话剧的早期形式),早在1915年校庆10周年时,复旦师生就排演过德国名剧《社会钟》。复旦迁江湾后,校同乐会主要在简公堂演出。1925年,爱好戏剧的中文系学生吴发祥、卞凤年等发起成立“复旦新剧社”(又称“复旦新剧团”),也在简公堂活动。

  简公堂为上下两层楼建筑。据一位台湾校友回忆,当年简公堂“楼下用A字编号,楼上用B字编号,中间为楼梯,教授休息室则在楼上中间一室”。1926年秋,根据洪深的建议,复旦新剧社改名为“复旦剧社”,第一次会议在简公堂底楼东南侧的A1教室举行。因此,复旦剧社的英文名称,被洪深定名为“A1 Workshop”(A1工厂或A1工作室)。另有一说是,其英文图章刻着“A1 Club”,所以复旦剧社又称“A1俱乐部”

  

1926年,复旦剧社在简公堂成立

  简公堂楼上的大教室(后被分割成小间),常被当做学校礼堂,是复旦剧社最早的演出场地,李大钊等学者教授曾在此发表演讲。1927年11月2日,这里迎来了鲁迅先生11月25日出刊的《复旦旬刊》第2期记载称:“本月二日,周树人先生来校演讲《文学上标榜派别之不当》,同学听者……达千人以上,简公堂几为挤满云。”

但据洪深的弟子、复旦剧社主要成员马彦祥晚年回忆:“楼上的礼堂,大约可容六七百人”,“那天的听众确是很拥挤,连窗台上都坐满了人,但说达千人以上,似嫌夸张。因当时复旦同学的总数也不过千余人……”

  

“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立大会合影

作为中文系学生代表,马彦祥曾专程到闸北景云里迎接鲁迅到校,并担任演讲记录(鲁迅当天日记云:“午蔡毓聪、马凡鸟来,邀往复旦大学讲演……”,这里的“马凡鸟”即马彦祥的笔名),他的回忆,应该比较可靠。这个“可容六七百人”的大教室,是当年复旦最早的“小剧场”。

  最先执导复旦新剧社的,是著名戏剧艺术家应云卫。应云卫于1921年参与组织上海戏剧协社,虽不在复旦任教,却是复旦外聘的第一任戏剧导演。1925年秋,应云卫导演了五个独幕剧(包括熊佛西的《青春的悲哀》、丁西林的《一只马蜂》等),在简公堂“小剧场”首演,一炮打响。

  

洪深力促男女合演

洪深是复旦剧社的灵魂人物,复旦新剧社改名为“复旦剧社”,融入了洪深鲜明的现代意识。两年后,洪深又提议将“新剧”名称改为“话剧”,得到田汉、应云卫等的一致赞同。从此,“话剧”一词沿用至今。

  洪深早年赴美留学,攻读哈佛大学戏剧系。在留美学生中,洪深是唯一学戏剧的人。他回国途中,有人问他:“戏剧在中国的地位很低,你学戏剧,是准备做一个红伶呢,还是做莎士比亚呢?”洪深回答:“不,我要做易卜生!”

  

复旦剧社灵魂人物洪深

  1923年,洪深被聘为复旦大学教授,开设《戏剧概论》《戏剧编撰与演出》等课程。洪深热情、耿直,乐于助人,在学生中人缘极好,他的口头禅是“Of course(当然)!”

  一位上海暨南大学学生这样描写洪深:

  “他生得肥头胖耳,加以个子也是胖胖的,一副近视的粗边玳瑁眼镜架在鼻梁上,骤然看起来,真有点像孙科。他虽然是留美学戏剧的,但我从来没有看过他穿西装,老是棕赭色的长衫一袭。”

  “他教英文简直像在演戏,声音的抑扬顿挫又仿佛是在舞台上念台词,有动作,有表情,上他的课也最使人趣味盎然。”一批爱好戏剧的学生在复旦剧社聚拢,完全源于洪深的个人魅力。

  

洪深与演员研究《丽人行》剧本

  洪深向来主张男女合演。复旦新剧社时期,因当年复旦尚未招收女生,女角主要由男生反串,马彦祥就经常男扮女装。一次,洪深从校外物色一位女生参与排练,该女生扮相自然,不温不火,受到一致称赞。她就是来自上海大学的陈瑛,即后来的著名女作家沉樱

  1926年春,复旦新剧社演出田汉的独幕剧《咖啡馆之一夜》沉樱扮演咖啡馆侍女白秋英,是复旦历史上第一位女演员。1927年春,上海大学被查封,沉樱转读复旦中文系,又成为复旦的第一位女学生。在中文系主任陈望道的指导下,她在《大江月刊》上发表了短篇小说《回家》,一举成名。著名作家茅盾对沉樱的小说非常欣赏,写信问编辑:“沉樱何许人,是青年新秀,还是老作家化名?”

  

沉樱

  1927年9月,复旦大学开始招收女生,复旦剧社陆续迎来了几位女学生演员,如金衷愉、高葩莲、黄蒂等,男女合演底气更足。不久,有人在复旦画报上发表一篇评论,说女演员高葩莲戏演得不错,但她老喜欢在台上舔舌头,像个哈巴狗。洪深非常生气,委托马彦祥做原告代理人,将对方告上法庭,要求赔偿名誉损失费一元。最后法院调解,被告人最终登报道歉。

  1928年春,洪深亲自执导复旦剧社。他挑选的剧目,是一出以女性为主角的喜剧《女店主》(意大利哥尔多尼原作、焦菊隐改编),沉樱扮演女店主杜九姑娘,马彦祥扮演茶房范升。在排戏中,马彦祥和沉樱擦出爱情火花,终成“戏剧伉俪”,洪深是他们的证婚人。后来,两人虽然分手,却为复旦留下了一段剧坛佳话。

  

  一九四二年秋天,在四川江安,洪深(坐左)和妻子常青真(坐中)以及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学生合影

袁牧之复旦体育馆惊艳赵丹

《女店主》排好后,洪深决定走出学校同乐会圈子,对外公演(门票每张2角),演出地点选在新落成的复旦体育馆

复旦体育馆位于当年复旦校园的东北角(今500号寒冰馆后侧)。1927届学生毕业前夕,由校学生会主席姜毓彭发起,募捐筹建校体育馆。原募捐目标为1万元,应届毕业生捐款3000元,一至三年级同学分头募集7000元。半年不到,捐款全部到位。1928年3月,一座砖木结构的体育馆,由朱森泰营造厂建造完成。

体育馆面积约1100平方米,可容纳1600人,三面有五层看台,另一面为主席台,演出时可做舞台使用。据老校友回忆,校体育馆“一物三用”:全校性集会、体育比赛和文艺演出,都可在此举行。

  

原复旦体育馆,是复旦剧社的“演艺中心”

体育馆突破“小剧场”限制,可以排演多幕大戏,成为复旦剧社的“演艺中心”。1929年起,洪深指导复旦剧社排演多部外国名剧,都在体育馆公演。4月,洪深为女演员金衷愉度身定造,导演了英国三幕讽刺喜剧《寄生草》(朱端钧改译),剧中的吴太太像“寄生草”,随波逐流,金衷愉演得栩栩如生。

这一次,复旦理工科同学充分利用体育馆场地,设计了有顶布景和可变灯光,剧场效果令人惊艳。《寄生草》公演三场,场场客满。4月下旬,洪深又率领复旦剧社一行25人赴杭州公演,受到热烈欢迎,浙江大学曾宣布:“学生往观复旦剧社之爱美剧者,不以缺课论。”

洪深与萧伯纳

1930年6月,洪深又执导排演法国浪漫主义喜剧《西哈诺》(又名《大鼻子情圣》)。《西哈诺》是法国作家罗斯丹的经典名作,曾多次被搬上世界舞台和银幕。洪深原打算自己扮演西哈诺,已毕业的马彦祥正巧来校看望老师,洪深就让他担任主演。

戏公演后,马彦祥生病发烧,洪深只得顶替出演,演到西哈诺从阳台上跳下一幕,洪深不慎跌伤脚踝,但仍坚持演到剧终。《西哈诺》的成功演出,使复旦剧社名震全国。后来,体育馆又陆续公演了外国名剧《说谎者》《蠢货》《琼斯皇》等,奠定了复旦剧社在中国话剧史上的地位。

“中国舞台协会”成员与影剧界友人合影。前排左一白杨、左二欧阳予倩,后排左二洪深、左四唐槐秋、左六应云卫

在复旦体育馆,最震撼人心的演出,莫过于洪深编剧的《五奎桥》。《五奎桥》第一次把农民形象搬上话剧舞台,是左翼戏剧运动的巅峰之作

其剧情围绕“拆桥”展开:为了缓解旱情,乡民欲用抽水机灌溉农田,运送抽水机的船要通过地主周乡绅所建的石桥,因桥洞太小,乡民与周乡绅交涉,周乡绅力阻拆桥,双方发生矛盾,最终导致乡民暴动。

《五奎桥》由洪深的学生朱端钧执导,应云卫任艺术指导,反派人物周乡绅由电影明星袁牧之扮演。袁牧之的加盟,让复旦体育馆人气爆棚。1933年5月18日,《五奎桥》公演,观众如潮,好评不断。

《五奎桥》剧照

在复旦体育馆的观众中,有一位刚进入明星影片公司的演员,年仅18岁———他就是日后的“电影皇帝”赵丹。赵丹对袁牧之赞不绝口,称他“无论是从化妆上或从服饰上及小道具上;又无论是从体态神情上或小动作上”,都把一个地主老顽固“描摹得淋漓尽致、丝丝入扣”,赵丹感叹,“袁牧之已经不是袁牧之,已经完全换成另外一个人了

  

《马路天使》剧照

  

进军市中心卡尔登大戏院

  《五奎桥》的成功演出,让台下一位复旦女生既惭愧又悔恨:“如果我勇敢一点,台上那位农村姑娘不就是我吗?”这位女生叫封季壬,就是后来著名的戏剧家凤子。原来,在戏剧课上,洪深曾点名让封季壬扮演《五奎桥》中的村姑,但她婉言拒绝了,因为她远在广西老家的母亲思想保守,曾“因为最爱的小女儿被亲友讽为‘戏子’,生过无数气”。

  拒绝了老师好意后,封季壬心里一直不安。1934年,复旦剧社为排演讽刺喜剧《委曲求全》(王文显英文原著,李健吾译),向全校征集女演员。封季壬终于鼓起勇气,主动请缨,扮演剧中唯一女主角王太太。其时,复旦剧社早已名声在外,演出要登报宣传,封季壬怕家人知道,临时给自己取了一个艺名———凤子

  

凤子(左)在《日出》中饰演陈白露

  《委曲求全》的艺术指导是译者李健吾应云卫任导演,欧阳予倩顾仲彝任艺术顾问———这个编导阵容,在当年属于“顶级配置”。而演员组成,则全部是复旦学生,主演凤子更是初出茅庐,毫无经验。

据凤子回忆,剧社同学和她在复旦燕园“对词”,并介绍她同导演应云卫见面,应云卫提醒她:“记住,你是个女人,为了挽救你丈夫王先生的亏空(王是学校会计,被控贪污),你要使出女性的一切手段,迷惑专员、校长……”这个“女性的一切手段”,让从未穿过高跟鞋、不会跳交谊舞的凤子苦思良久。剧中有一个王太太向校董献媚、亲吻校董的动作,为了避免凤子尴尬,应云卫把一个单人沙发放在台左,背向观众,王太太坐在沙发上,校董弯下身子,王太太在他脸上画上一个红色唇印,然后校董起身……这个细节设计,赢得满堂笑声,剧场效果出人意料。

凤子

  委曲求全》的公演地点,瞄准了卡尔登大戏院(解放后改名为长江剧场,1993年拆除)。卡尔登大戏院位于大光明戏院后面的派克路(今黄河路)上,建成于1923年,原来专映欧美电影,是当时上海的一流电影院。

  为了得到卡尔登老板曾焕堂的同意,复旦剧社的吴铁翼、包时等人曾拉着凤子前去谈判。凤子晚年感慨道,把女主角当招牌亮相,“可见旧社会搞话剧的艰辛,当时哪有专门演话剧的园子呢?”曾焕堂对话剧不感兴趣,只答应让剧社演出两场。即便如此,也让剧社成员欢呼雀跃:在上海市中心,“我们有了一个台了!”

  

卡尔登大戏院

  1935年6月7、8日,《委曲求全》卡尔登大戏院成功上演,观众爆满。9日,又加演两场,场场满座。《委曲求全》的成功,改变了曾焕堂对话剧的看法。1936年初,复旦剧社趁热打铁,在卡尔登公演了曹禺名作《雷雨》(欧阳予倩导演,李丽莲饰蘩漪、凤子饰四凤),这是《雷雨》首次在上海公演;1937年2月,已毕业的凤子吴铁翼等人组成戏剧工作社,又在卡尔登演出了曹禺的另一部名作《日出》(欧阳予倩导演,凤子饰陈白露),这是《日出》的全国首演。

复旦剧社进军卡尔登,为中国话剧进入一流电影院开了先例,卡尔登后来不再放映电影,成为中国话剧的专业剧场。1936年4月,唐槐秋领导的中国旅行剧团进驻卡尔登,连演《雷雨》28场,票房屡屡飘红;1937年7月,中共领导的上海剧作者协会在卡尔登开会,决定创作排演三幕话剧《保卫卢沟桥》;8月,由应云卫任导演的上海业余实验剧团在卡尔登首演曹禺新作《原野》;同月,上海话剧界救亡协会在卡尔登开会,组建了13支抗日救亡演出队开赴各地……卡尔登大戏院,被誉为名副其实的中国话剧“大本营”。

  

今日简公堂

复旦剧社的戏剧弦歌,被“八一三”的隆隆炮声打断。1937年8月,日军进攻江湾,复旦校园遭到重创:复旦剧社的“演艺中心”———校体育馆,连同第一宿舍、女生宿舍一道,在炮火中被夷为平地;简公堂则被掀去屋顶,伤痕累累,“黉宫”雄姿不再。复旦大学西迁后,复旦剧社走上了“浴火重生”的艰难之路。

原文刊于2016年7月28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夕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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