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延祥 | 中国有价值的私小说——李师江的《非比寻常》

  李师江的《非比寻常》(《当代》2016.2)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成是他《中文系》的续篇。《中文系》写到李师江(这两部小说主人公都和李师江同名)大学毕业,和左堤分手,师江回到老家福建。《非比寻常》接续上文,就其笔墨和精神而言,《非比寻常》和《中文系》也是一样的,在《中文系》中,作者冷嘲热讽,因为大学生活的庸俗,使主人公感到精神上毫无出路,便有些吊儿郎当,但他心中还有圣洁的爱情,而他也的确把对左堤的爱看成人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非比寻常》中,这根救命的稻草也漂去了,左堤回到四川,被家人逼婚,生了孩子,这一切,李师江都不知道,他不仅给左堤写信,还前去探望,把左堤那颗不甘沉沦、渴望爱情的心唤醒,她想与李师江重温旧梦,李师江却无情地拒绝了。在这一点上,李师江是需要受到谴责的,他自己可以风花雪月,甚至和已婚女子陈丽娜搞在一起,却嫌左堤对爱情不忠,这种陈腐的封建道德观导致左堤自杀,相信每一个读者都能感受到。

  除了左堤,李师江还和淡墨、陈丽娜、薛婷婷有过感情。

  淡墨是李师江任职的杂志社主编,人很清秀,有成熟女性的美,对李师江也有怜才之心,也颇爱护。但由于淡墨的职务很快被陈丽娜取代,并调出李师江供职的编辑部,李师江和淡墨的关系也就停留在一种意淫或者说美学状态。

  或许是女人喜欢才子,也或许是少妇喜欢童男,也或者是李师江爱顶撞陈丽娜,只把她当同龄人而不是领导看待。因此,陈丽娜在和李师江的交往中,总是处于下风,这是一个表面上道貌岸然,内在里也有叛逆,尤其是在感情上喜欢叛逆的人,丈夫那方面不行,她索性和其分居,异地生活。她感情上不止李师江一人,但因为同是搞文学的,所以和李师江交往带有一点交流,一点反抗,一点颓废,李师江也是。一次又一次公园做爱,做爱之后上班时又同在一单位闲若无事办公。这种分裂,他们毫不在意。可是,陈丽娜本就是熟悉社会上一套处事方式的人,她和领导关系好,所以才能挤掉淡墨,当上主编。对同仁,她也能耍手腕,李师江文人气息很浓,对社会上那一套很反感,他和陈丽娜在一起,与他的一些奇谈怪论有关,比如他欣赏已婚女人,也中意陈的姿色。但他们的相处是畸形的,李师江以此放纵自己的欲望,以这种肉体的堕落寻找一点刺激,反抗日常生活的平庸。从本质上说,他和陈丽娜是两路人,一旦双方恢复到自我状态,分手是必然的。不过,陈丽娜这个形象也较复杂,她有庸俗社会学的一面,藉此,她周旋与领导和各色人等之间,但是她欣赏李师江的才子气和叛逆,喜欢鉴赏各种植物,在生活上还保持着审美的情怀。他出轨于丈夫,生活作风有问题,但丈夫的性无能是导致这种常人不齿的混乱生活的直接原因。其实,她也是有相当悲剧色彩的人物。淡墨可能比她纯洁,但她活得自我,活得任性,庸俗而略显情趣,也不是套子里或者制服人物。

  李师江和薛婷婷的关系很微妙,薛婷婷是一个年龄已经成人(超过20岁),但身体似乎没有完全发育,感情和心理也没有成人化的少女。李师江和他交往,是喜欢她单纯,没有机心,俩人哪怕睡在一床,李师江能脱掉她衣服欣赏她,也没有走到那一步,最后让狗肉朋友符绝响绝足先登,李师江为薛感到惋惜,因为他不忍非常世俗的符绝响亵渎了在他看来有几分童心的薛婷婷。不过,小说结束时,李师江和薛婷婷告别,并提醒薛婷婷,甚至要她离开符绝响。薛婷婷大怒,并绝情地赶走李师江。我觉得,这不是薛婷婷的错,李师江不是画家,薛婷婷也不是人体模特。一个单身男人和未婚女性交往,以艺术家的眼光迷恋一个女人的身体,而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行为,不说不人道,也是任何正常女性都接受不了的。

  除了女人,李师江也有几个来往的男性,这中间小潘和符绝响来往较多。小潘对李师江的才华很崇拜,他在部队工作,思想简单,对李师江的放浪形骸的行为和惊世绝俗的言论很佩服,李师江自负才华,平时也少可以对谈的人,就这样,他们的关系以不对等,不算和谐的方式维持着。

  符绝响和李师江相识于招待所,他也是一位诗人。一开始,他们的交往,符绝响占据主动地位。比如,他认为男人要吃喝嫖赌,于是,在他的带动下,李师江也开始喝酒。符绝响和李师江一度关系过密,在符绝响,李师江是一个精神上能对话的伙伴,他写诗,李师江是编辑,有为他发稿的可能。同时和女性玩耍,多一个李师江,就多增加一点阵势。他本有女朋友陈雪冰,看到薛婷婷后,就感情转移。就是这个陈雪冰,也是他先前女朋友的闺蜜。这种见异思迁和李师江有些相像,只不过李师江有一种将女人分成欲望和情感两种类型的下意识习惯,淡墨尤其是陈丽娜符合他对女人欲望上的念想,而左堤和薛婷婷,符合李师江对女人纯洁性的要求。符绝响没有这种精神境界,他和女人的来往是本着欲望和世俗利益的结合,薛婷婷年青,漂亮,又和自己在一个城市,是结婚的首要人选。他在勾引女性上,有乃父风范,他父亲有点童话大王郑渊洁的教子之风,以为男孩在女人关上过了,就成熟了。当这种过关不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不是严禁女色。而是对女人可以色诱,不顾一切讨近乎,使其为自己吸引的有点近乎流氓的男人风流。

  老余和李师江同在文联编辑部,虽然相处时间不少,但精神上几乎没有交集,此人比较市侩,上班在他是点卯,能挟带私活更好。

  李师江的所谓朋友和同伴都非平等的,在精神上,李师江从来没有把他们放在对等的地位,要么是精神导师,要么与其在一起,有一种精神上绝对的优越感。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辈暂是蓬蒿人,怀才不遇,一切才子的毛病,李师江都有,风花雪月,吊儿郎当。然而在精神上,他还以为自己是贾宝玉。当然,李师江的这种颓废的才子病,也非完全是他自己的责任。环境对人才的压抑和平庸,是他在叛逆道路上的助推器。他也有文学抱负,也有父母,但是在他所处的九十年代后期,人们在精神上已经市场化,商业化,可体制已经趋于保守,同时计划经济时代所形成的体制顽疾并没有消除,如淡墨很有才华和思想,为人也正派,但是陈丽娜比她会处领导关系,她主编的位子便由陈丽娜取而代之,在用稿上,主编唯领导的意志为意志,凡是不够一本正经的叙事文字都会弃置不用,这样的杂志怎么扶持文学,为繁荣文学做贡献?同事小萧很努力,也很珍惜自己在杂志社的工作,可是单位领导的孩子要安排,小萧的工作就丢了。这是封建时代的特权,可在打到封建主义,把封建主义作为一座大山,并且宣告已经推翻了这座大山的共产党人领导的新中国,快50年了,依然存在,依然盛行,作为有知识分子情怀的李师江怎么没有感触,他愤怒,但这种愤怒无处发泄,柳永流连勾栏,李师江和女孩子吃吃喝喝,和已婚女人放荡肉体,这种因果,时代要负一部分的责任。读者可能觉得《非比寻常》中的李师江不够高大上,对国家、社会的大事关心不够,要么和符绝响那样没有理想的人搅在一起,要么和女人卿卿我我。可时代如此,李师江很难有作为。正如格非《春尽江南》里的谭端午,在生活中找不到位子,只能在发霉的地方志办公室编谁也不看的年鉴,靠和珠交往,相互取暖。有人可能觉得与谭端午相比,李师江的女性交往,肉体的成分多一些。这也不奇怪,毕竟小说中的李师江比谭端午年轻得多,也没有结婚,体内的荷尔蒙多,欲望强一些,很正常。

  作为文学人物,李师江与俄国奥涅金,毕巧林,罗亭,奥勃洛摩夫这些多余人精神上相通,在郁达夫、徐星、刘索拉,贾平凹,格非,王刚的诸如《沉沦》《无主题变奏》《你别无选择》《关关雎鸠》《春尽江南》等小说上,我们也能看到李师江相似的身影。

  正如《当代》编者所说,《非比寻常》是“另类才子的私小说”。私小说是日本大正年间(1907年—1925年)产生的一种独特的小说形式,又称“自我小说”,以田山花代1907年发表的中篇小说《棉被》为滥觞。“私小说”一词于1920年开始散见于当时的报刊上。对于私小说的概念,日本文坛一向有广义和狭义两种解释。广义的解释是:凡作者以第一人称的手法来叙述故事的,均称为私小说。但人们多数倾向于狭义的解释:凡是作者脱离时代背景和社会生活而孤立地描写个人身边琐事和心理活动的,称为私小说。按久米正雄的说法,就是作者把自己直截了当地暴露出来的小说。“私”在日语里是“我的意思”,因此私小说一般以第一人称叙述,当然以第三人称叙述,大量涉及到作者本人生活、思想、感情的作品也可以归入私小说的范畴。

  在九十年代以来的文坛,人们把陈染和林白诸如《与往事干杯》《私人生活》《一个人的战争》等女性主义小说看成是写私人生活的小说,其实这些女作家的作品,也可以划入“私小说”的类型,还有卫慧、棉棉的小说都不出私小说的藩篱。与这些女作家的私小说相比,我觉得,李师江的私小说《中文系》和《非比寻常》虽然也用大量文字写李师江一己的生活,但要丰富一些,深刻一些,陈染、林白早期的私小说以闺阁为主,涉及社会生活不多。而李师江《中文系》写到了大学老师,大学老师的授课,大学生生活的各个方面。《非比寻常》写到李师江的父母,他出生的村庄,文联杂志社的人事风波,李师江与父母、单位、社会上的冲突,这就使得其反映生活的广度和深度都超过90年代女作家的私小说,是我目前读到的中国最有价值的私小说文本。日本评论家小林秀雄曾说日本私小说的“私”是一己之私,没有像西方那样社会化。日本作家和评论家丸谷才一厌恶私小说不过是作家的生活报告罢了,欠缺社会性与故事性。我们认为,李师江的私小说有一种改良,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日本私小说的毛病,它有较强的故事性和一定的社会性。

  同时,私小说不好写,尤其是以自己名字作为主人公的私小说更不好写,他触及到作者的灵魂和生活,至少会产生读者把小说的主角和作者本人同等起来的阅读倾向。作家写时,存在这样的顾虑,弄不好就会遮遮掩掩,欲盖弥彰,使人觉得写得不真实,有拔高和溢美的毛病。但《中文系》《非比寻常》不存在这个问题,作者对自我的暴露是大胆的,读者可以读读小说中李师江小学时对女老师的感情,比较一下郭沫若写自己七八岁时对嫂子的感情,就知道作为小说文本,李师在写自我上是没有多少条条框框的。在这点,我觉得李师江和郁达夫有一比,但在自我的强大上,我以为,李师江超过郁达夫,郁达夫笔下的多余人是没有前途的,但李师江笔下的多余人,我们隐隐约约感到,他不会真的沉沦下去,他可能在社会上到处碰壁,头破血流,但他不会就此止步,哭哭泣泣,跳海自杀。强大的自我形成他不服输的动力,他会为自己杀开一条血路,或者把这种斗争的勇气和行为保持到底。我们阅读李师江这两部作品,可能为主人公惋惜甚至颇有微辞,但我们欣赏他,相信他会有一番作为。同样,尽管在颓废程度上,由李师江,我们想起庄之蝶,但读者可以想想庄之蝶如何对柳月的身体,再比较一下李师江和薛婷婷。庄之蝶在偷情时,发现柳月,为了堵柳月的嘴而与这个少女发生关系。对于柳月的下体,他所作的是淫乱,而不是感情,令人想到的是西门庆和女人的关系。而李师江对女性还有一种怜爱和尊重。

  1945年,日本的伊藤整和平野谦又提出新的说法,认为私小说就是心境小说,并把广义的私小说分为调和型和破灭型两类。他们认为把人从“生活的不安和生存的危机”中拯救出来,是私小说的特征。表达“生存的危机”感的,是破灭型;相反,要克服“生存的危机和破灭”,以调和自我作为努力的目标的,是调和型。从这个角度,我以为尽管李师江的小说有生存的危机和难以调解的冲突,也有毁灭,比如左堤的自杀,李师江爱情梦的幻灭,但还是一种“调和型”的私小说。小说中的李师江不理解父母,父母也不理解他,但他们之间,深情依在。李师江在爱情上伤痕累累,但他怀着期待,或者说怀着继续生活下去的希望和力量。这些都构成李师江此类小说的特点和价值。

  与《中文系》相比,我觉得李师江的《非比寻常》在故事的凝练、人物的刻画,主题的表达上都有提升。《中文系》《非比寻常》是一个系列,这个系列,李师江还会写下去。在当代文学史和新世纪文学史上,这个系列长篇会有一席之地。而作为70后作家,李师江以这个系列和其他作品,已经奠定了自己的地位。

  李师江新作:《非比寻常》。首发《当代》。2017年1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单行本。书名为陈忠实题签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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