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走出“围城”的先生,如何评价中国诗?

  这位走出“围城”的先生,何以把中国诗贬得“一无是处”?

  1945年12月6日,钱钟书先生在上海对美国人进行了一次诗学演讲。

  《谈中国诗》是一篇学者文化随笔,体现了化深奥为通俗、化复杂为单纯的学者散文的一般特点。

  谈中国诗的传统方法一般是纵向的,即:按照诗歌发展的历史进程,习惯把中国诗歌划分为先秦诗歌、魏晋诗歌、唐诗、宋词、元曲、明清诗歌等阶段,研究不同阶段的诗歌特点。而钱钟书先生则从横向的角度,居高临下,鸟瞰世界诗歌,透视全球诗境中的中国诗特征,具有很高的智性,一篇短短的演讲词,包容了钱钟书先生丰富而独特的诗学精神。

  一、站在比较文学的高度方识中国诗的庐山真面目:

  钱钟书认为谈中国诗要采取比较文学的方法,用普遍联系的眼光来看中国诗,“意中就有外国人和外国诗在”,因外国诗的存在而识得中国诗是独特的“那一个”,因中国诗的存在而得以成全世界诗歌的完整性。单纯就中国诗而论中国诗的人,“他不能对整个本国诗尽职”,他的眼光会为本国诗所局限,“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因此而割裂本国诗和外国诗歌的联系,所得的结论也是片面的。

  二、全球化中的中国诗:

  (一)中国诗缺乏逻辑性。

  1.发展的无规律性。

  西洋诗的发展遵循“史诗——戏剧诗——抒情诗”的基本规律,具有严密的逻辑性。而中国诗一蹴而就达到“纯粹的抒情诗的精髓和峰极”,缺乏逻辑性。

  中国最初的小说从属于历史,归于史类。而中国诗没有经历“幼年”时期,最早的诗歌是极为成熟的抒情诗,以先秦时期的《诗经》和《离骚》为证:《诗经》要么是歌颂纯真的爱情(《周南•关雎》),要么是揭示从军的悲凉(《小雅•采薇》),要么是表现稼穑的艰辛(《小雅•七月》),……都是抒内心的情感。屈原的《离骚》更是将这种内心情感的宣泄更加夸张化,代表了中国古代抒情诗的最高成就。

  中国诗发展无规律性导致了中国诗的早熟。

  2.构思的无序性。

  中国的诗人是天才“空想家”,他们的思绪丝毫不受自然规律、社会律令的约束,一会儿上天捞月,一会儿下五洋捉鳖。可见中国的诗歌,没有“地心力吸引”。

  庄子建构了“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逍遥游》)”的虚幻所在,李白眼见了“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梦游天姥吟留别》)”的壮观仙境,苏轼更具有“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赤壁赋》)”的伟力。

  从美学的角度看,因不受事理的羁绊,中国的诗歌具有了浪满主义的气息,海市蜃楼般的意蕴之美。从诗学逻辑角度看,中国诗人构建的“空中楼阁”,虽然美丽却缺乏现实的根基,缺乏事理的逻辑,使理想与现实之间产生巨大的落差,导致了中国诗歌的“早衰”。

  (二)中国诗是“微雕”艺术。

  相对于西方洋洋洒洒的诗歌“大厦”而言,由于受到不许一字两次押韵的禁律的限制,中国的诗歌是典型的“微雕”的艺术。正如钱先生所言:“假如鞋子形成了脚,脚也形成了鞋子”,诗歌的形式(如,律诗,绝句,古风,词,曲等)对诗歌的内容有所限制,但是诗的形式也要适配诗心的需要,不同的思想内容要选择不同的诗歌形式来表达。

  诗体的限制,正好让诗家们在有限的字数里寻找无限的意蕴,“言有尽而意无穷”,“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种诗学精神具有暗示性的特征,是中国诗人所追求的“含蓄之美”之所在。

  晚唐词人温庭筠在《望江南》中写道:“梳流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州。”许多评论着就认为“肠断白苹州”为画蛇添足之句,因为脉脉斜晖和悠悠江水,象征着女主人公的不尽情思,无穷怨望,给读者思维无限留下发散的空间,具有丰富的暗示性。“肠断白苹州”虽写出了女主人公更难排遣的断肠情怀,失望趋于绝望的伤痛,但过于直白,画面布局得拥挤,没有给读者留下虚空的独处空间。

  评论者对《望江南》结句的批评与钱钟书的诗学精神——“一种怀孕的静默”是契合的,而与西方诗“那灰色的歌曲,空泛联接着确切”的理念也有异曲同工之妙:“灰色”即指诗歌中伤感的色调,“确切”是指一首诗歌里的具体意象,正是着“确切”让读者产生无限的“空泛”,留下无穷的艺术想象空间,“确切”具有很强的暗示性。

  中国诗歌诗体的浓缩性、诗心的暗示性,往往产生 “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

  (三)中国诗的总体风格呈现“中和之美”。

  西洋诗因其记史性的特征,读起来给人一种厚重感。而中国诗者缺乏这种厚重感,让读者感觉很“轻”,很“淡”。

  西洋诗,多半宣泄的是民族情绪,抒发的是群体情感。如《荷马史诗》,其内容来源于公元前12世纪的特洛伊战争。诗隐约出现了荷马的影子,是壮烈而美丽的故事与历史真实。正是这种民族的“历史的真实”,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如同“乐队合奏”,显得十分浑厚。

  中国诗主要是宣泄个人的情感,屈原在仕途上失意了,就悲苦地吟诵“路慢慢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颠沛流离的杜甫,饱受战争摧残,登高之时就悲叹道“无边落木潇潇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柳永因不忍心与朋友的分别,凄切地唱道:“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当读者能够找到与诗人相似的情感触发点,就能够跟诗人产生共鸣,否则中国诗“像吹着芦管”,只能单弦独奏,味道十分“淡”。钱钟书在谈到中国诗的这个特点时,并不排除中国诗也有“厚重”的成分,比如,《孔雀东南飞》就是对封建社会婚姻制度带血、带泪的控诉,到今天刘兰芝悲剧的浓重的悲凉依然盘旋在读者的心头,挥之不去。

  中国诗歌风格的“轻”、“淡”,与中国古代哲学有很深的渊源。其思想精髓“中庸之道”,“中和之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给中国人提供了一种表情达意的范式,那就是“不偏不倚”。而诗人把这种人生哲学带进诗歌里,自然对情感的宣泄制定一个“度”,不过于悲伤,也不过于高兴;不过于厚重,也不过于清淡。即使是再豪放的苏轼,也不过是有“凌风出尘的仙意”而已!

  (四)中国诗成份中特别的“中国化”。

  钱钟书先生认为,中国诗歌的内容与西洋诗没有多大的区别,但是也有特别“中国”的地方:

  1.社交诗多,宗教诗少。

  与西方人相比,中国人向来缺乏宗教信仰,因而写宗教的诗很少。而中国是“礼仪之邦”,突出“天、地、君、亲、师”的社会地位,把“经夫妇,成孝敬,厚伦理,美教化”作为伦理道德的准则。因此,内容上表现伦理道德主题的诗歌随处可见。王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杜少府之任蜀州》)”就是一首典型的社交诗,王维的社交诗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光无故人”(《渭城曲》),把朋友之间的友谊描写得格外动人;李白的《赠汪伦》“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更是揭示了友谊的无等级性;就是心忧天下的杜甫也不免俗,用诗歌记下他对李白的怀念之情:“凉风起天末, 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 江湖秋水多。(《天末怀李白》)”,因秋风感兴而怀念友人,诗人对充满殷切的思念、细微的关注和发自心灵深处的感情自然流淌于笔端。

  2.田园诗是“古典主义的逍遥林下”。

  自然风光以独特的魅力,吸引了诗家的眼球,成为他们表情达意的重要载体。

  自陶渊明把田园诗歌发扬广大以来,写田园诗的人可谓络绎不绝,也确立田园诗在中国诗中的重要位置。而在钱钟书先生看来,中国的田园诗“不是浪漫主义神秘地恋爱自然,而是古典主义逍遥林下”。这种诗学精神是对诗人写山水田园创作动机的最深刻、准确定位。

  被后人尊为田园诗鼻祖的陶渊明,曾受“达则兼济天下”思想的影响,决定以己之肩力扛救民的重任。但是,官场的污浊,让他幡然醒悟:“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于是陶渊明张开双臂尽情地拥抱着田园:“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园田居》)”,诗人将劳动的情景化为一种从容圆融的妙悟,其早出晚归、欣慰自足的隐居之趣在文字间流淌;“采菊东篱下,悠远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在田园里,陶渊明找到了做人地“真意”,找到了精神地归依。

  李白热爱祖国的山川,曾写下了“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诗人与敬亭山成了相亲相爱的朋友;李白在寂寞无聊的时候,还邀请月亮陪他喝酒:“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自然中的敬亭山、月亮是李白主观情感宣泄的对象,表现了仕途失意的李白在离开长安之后的孤独寂寞之感,以及回归自然后心境的宁静。

  在仕途上一帆风顺的王维,一生官职右丞。然而,晚年的王维也归向山林,在辋川置别业。王维这样表达他的隐逸之趣:“中岁颇好静,晚家南山棰。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终南别业》”,诗人闲适的逸致和超脱的情怀尽显,那种淡逸的天性、超然物外的风采更是叫人仰止。

  三位丰碑式的诗人,都在自然中找到了“乐趣”,使自己完全浸润在自然的怀抱中。但是陶渊明、李白因不满官场的污浊而退隐,王维则是一种功德圆满的退居,所以,他们归隐的知趣是不同的:陶渊明、李白借山水田园,张扬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性格,在自然界里他们尽情地释放着自己地个性。王维,则是借自然的宁静传达自己心性的宁静与淡泊。由此可以看出,三位诗人回归自然,并不是出自对自然本能地热爱,一种“浪漫主义神秘地恋爱自然”,而是借自然寄托自己得情感或志趣,张扬超越世俗规则约束的“逍遥林下”。

  三、中国诗在全球化中的位置:

  钱钟书先生认为,“中国诗并没有特别中国的地方”,就诗歌的发展规律来看,中外诗歌诗相通的,就诗歌的表现手法来看,中外诗歌是相似的,而就诗歌的内容来看,中外诗歌几乎是相同的。我们套用钱钟书先生的话,也可以这样说“西洋诗并没有特别西洋的地方”。

  正因为,中西方诗歌相似相同的地方很多,所以,“读外国诗每有种他乡忽遇故知的感觉”,“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在外国诗里,我们可以找到与中国诗歌相似的元素,触发情感上的共鸣。

  由此可见,中国诗与西洋诗是并峙的,也是交融的。钱钟书先生的这一诗学精神揭示了中西方诗歌的互相渗透的内涵,反映了其高瞻远瞩的诗学眼光以及文化的前瞻性,不仅具有文化意义,更具有社会意义。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中国,还是处在文化上的盲目“自尊”,其体现就是许多人都以中国文化为“本位”文化,对外来的文化一概排斥。

  钱钟书先生敏锐地看出其实质,说“有种卷毛凹鼻子地哈巴狗儿,你们叫它‘北京狗’。我们叫它‘西洋狗’”,无论是称呼“北京狗”还是“西洋狗”,都是对外来文化的排斥,以本土文化为本位的生动概括。

  而在他看来,中西方文化是并峙的,且坚决反对那种把文化割裂开来本位主义做法,“这只在西洋就充中国而在中国有算西洋的小畜生,该该磨快牙齿,咬那些谈中西本文文化地人”,这只既有中国文化特质又有西洋文化特质的“小畜生”应该去打击那些硬生生把东西方文化割裂开来的人,以维持文化的交融性。

  中国诗与西洋诗的并立与对峙的诗学精神,更具有长远的历史意义。当今随着经济的全球化,西方的文化幕天席地般袭击了中国的寸土村壤。西方文化的先进性敲打着饱受磨难的国人的心,从而滋生出一种对“优势文化”盲从的心态。如果钱钟书先生还活着,一定回叫这只“小畜生”,来咬这些对西方文化顶礼膜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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