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己|浴水初生

  作 者

  张曦月 中国语言文学系2015级本科生

  剧星初赛刚刚结束时,我随“三十七楼五楼不要停水”剧组走出百讲多功能厅。寒风栗冽,阳光是白色的,一棵枝叶光秃的树正对着多厅入口,仿佛我们演完一场戏,冬天就到来了。

  当晚,整个剧组一起去五道口喝酒,喝到兴起处,导演兼最佳女配角周凯悦走上酒吧舞台重演了剧里的一段独白,她站在那里,身体前倾、嘴唇殷红,灯光打在她身上,其余的人都沉在暗影里。

  余后的几天,我和导演慢慢把道具箱从37楼1层楼梯间往5层寝室搬,箱子里的高脚杯依然晶莹,灯珠还能发亮,仿丝绸的布料还是光泽四散,它们的富贵属于舞台,在舞台下却也丝毫不减。

  

  这些是属于一部叫做《浴》的话剧的瞬间。这些瞬间都属于梦境,一个确实存在过又确实消失了的梦境。作为《浴》的编剧,那一段时间里,我在造梦人和做梦人的双重愉快里沉沦,又在落幕后觉察到了彻骨的清醒。就像契诃夫在其戏剧《海鸥》中借人物之口所说,“一个人一旦领受过创作的愉快,其余的愉快,就不会再让他感觉得到了。”我时常觉得这句话饱含慷慨又饱含悲凉——极度的欢愉,往往能揭示日常生活极度的平庸。

  唯有创作,创作是平庸的诱因,也是平庸的解药。

  

  话剧《浴》讲述了四个年轻女孩分别来到大澡堂洗澡,隔着隔间和浴帘偶然展开交谈,逐渐发现她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诡异联系的故事。故事的具体情节是夸张而荒诞的,包括不伦恋、婚外情、金融犯罪、买凶杀人等等,不一而足,榫卯相接。然而对于这部话剧来说,剧情,更接近于表达的工具而非表达本身。比事件更加重要的是发掘事件的过程,在对真相的发掘中,四个女孩代表了生活的四种面向,或者说,四种执念、四种错误。在“哗哗”的水声中不断推进的谈话,就是一部错误的交响,足够宏大足够迷人的交响。

  剧本的创作是从行为艺术开始的。有一段时间,我和我的朋友们痴迷于行为艺术,以至于我们想要写一个以西门烤串为主要角色的剧本。演员们分别扮演肉串、豆腐、烤翅、羊腰子,上台之后就地躺下,半小时后,扮演茄子的演员说出全剧唯一一句台词“我都要凉了”,落幕,剧终。这是一部我至今仍然暗暗尊敬的现代派戏剧。与它同时期产生的还有一部表现当代大学生洗澡的默剧,全剧由澡堂设施和一位洗澡的演员持续不断的洗澡动作所组成。这个剧本的草案一经提出,澡卡、澡篮、浴帘等重要角色都有人愿意来演。

  当然这些都是玩笑话。待到剧星真正开始报名的时候,我已经把这个玩笑讲给许多人听,竟然也真有许多人对它表示出真诚的赞赏,愿意参与到这场荒诞中来。于是“三十七楼五楼不要停水”剧组就这样成立了。对于剧本,我们决定保留“澡堂”这个绝佳的戏剧场景——澡堂隔间既保证了人物有交流的可能性,又确定了人与人的隔离,恰似生活中人际交往的抽象化图景。

  

  接着我们往这个场景里填充故事。四个角色上台前还素不相识,下台前却要尝试摧毁彼此。这样的一个故事,耗尽了我们的心力。四个角色,分别有自己的独立故事,同时她们的故事还通过千丝万缕的联系拼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大故事,而在真相揭露之前,大故事的轮廓不能让观众察觉——这个任务简直令人心醉神迷。导演和我从记忆里翻检出了高中同学家长的同事的谋杀案、远房舅舅的离奇自杀案、老友父亲上司的灭门案、某小城中学校长举家潜逃案等等夸张怪诞的传闻。交流这些传闻让我们感到十分快乐。我们拟出的故事框架,充分吸收了这些传闻所拥有的离奇和快乐。

  搭建框架的过程真是艰难困苦。如何让一条红裙子作为主题旋律流经四个人物变奏的河流,如何让角色的底层关系紧密交织而在表面看去却毫无关联,如何让生活和死亡的复杂层次在人物身上逐级展现,如何微妙调和面具之上和之下的双重人性——越往前走,问题就越频繁地袭来。

  

  我曾在半梦半醒的边缘想到某个可润滑剧情的细节,并在第二天中午终于把它从记忆里艰难地打捞起,发微信和导演商讨。导演也曾在和我作着关于耳环的闲谈时,思路发散开去继而恍然大悟,提出在剧本里加入某男性角色,从而拼上了人物矛盾最薄弱处的一块拼图。经历了一次次推倒重来后,我和导演破釜沉舟去西门外喝酒,二号澡客扮演者唐冬冬看到我们时,说:“姑娘们喝酒已经喝得有点傻了”。好在那一晚我们终于搭建起了故事框架N.0,正在快意人生、执迷不悟。我们尚未预感到,这个框架N.0还会被我们再次推倒重建,变得面目全非。

  后来故事大纲终于确立,我开始执笔把故事和故事背后的言语注射进人物,把人物摆到台前。剧本一共改了六次,从独白的篇幅到吵架的力度,从长短句的安排到字词的斟酌,还有男女主角的上下场、四名澡客的走位,不一而足。导演问我,这四个洗澡的人性格如此迥异,如果一个人同时具备这四个面向,那这该是怎样的一个人?我说,就是你我这样的人吧。我想这也是导演——这个睡我对铺的聪慧女子——内心早有的答案。

  三号澡客扮演者李品璇看得极透,她说,我觉得她们四个人其实都是一样的,孤傲而又懦弱,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我暗暗吃惊,是啊,这不就是我吗,我竭力在戏剧的语境里和人物共情,怀着远超日常的善意和恶意塑造并赏玩他们的灵魂,却还是把人物一个个写成了我自己。后来在深夜的计算中心,我们一次次地讨论人物、推敲台词和动作,演员们每一个伸向水龙头的手势或是扔出毛巾的姿态都让我心惊肉跳——我们怀着过于确定的清醒来认识、设计和把控人物的情感及命运,煞有介事地揣测人物的处境及选择,就好像我们真的只是演员,只是这场戏剧的局外人。

  命运何时不是一场危局,又曾在何人身上波澜止息。剧组里的每一个人,不过都是需要梦境的人。三十七楼五楼每晚十一点停热水,和整晚不停热水,只是不同方式的平庸事实,而叫嚣着“三十七楼五楼不要停水”的我们,想要的不过是占据周末的澡堂演一次自己的戏、让真正来洗澡的人陷入无限惶恐的那份罪恶的趣味;不过是购买一些普通大学生永远不会买的衣服、绸布、挡板然后招摇过市、仿佛忽然掉进了另一种生活轨迹的那种莫名的欣喜;不过是在几个朋友聚会聊天时忽然开始用台词或高仿台词对话、感到周围的空气顿时充满张力的那般雀跃的滋味。

  拒绝被生活锤杀的人,拼命也要给自己造出梦境,看一整个宇宙缓慢升起又飘散如烟,然后欢愉归于欢愉,平淡归于平淡,在欢愉和平淡的中间,却是被曾有过的梦境抬升扩充了多少倍的空间和风景。

  

  后记:《浴》这个剧本被创作时尚是深秋,剧星初赛演出时是隆冬,现在早春已经来临了。不知有多少长在百讲旁边、听惯了歌舞喧闹人声鼎沸的草叶或是昆虫,没有活过这个冬天。活过冬天的人们,又开始为新的困局奔走,准备着领受新一季的荣枯。我也准备着,创作并领受新的梦境,在平庸和戏剧中陷落,然后寻求出路。就像《浴》里的四个女孩,她们都曾在人性的暗谷里挣扎,真挚地认清了生存的身不由己,但始终没有像存在于故事底色中的女主角那样,着一袭红裙从高楼坠落。负隅顽抗,生活的存续就系于如此的负隅顽抗。真相,远比假象残忍,但又远不如假象重要。这是角色的困境,是剧组成员的困境,也是属于每一个观众、每一个人的困境。

  “所以我才不要回头。每一种错误都导向一种未来,不好好继续,又怎能知道后面的情节呢。”

图片来自作者

微信编辑|刘勤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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