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石伽爷爷

  

  石伽爷爷(丹娘摄)

  在中国画坛上有着“竹王”美誉的申石伽先生和我的爷爷是世交又是亲家,父亲和姑妈年轻时都师从石伽先生学画。当爷爷把我送去申府学画时,我自然就是石伽先生的一名徒孙了,而这段渊源要追溯到上世纪四十年代。

  抗战胜利后的上海,表面看来我家生活恢复如常,其实变化已经开始,无论是社会的还是家庭的。有一天,我们家来了一位贵宾,他就是爷爷的好朋友,同为杭州人的申石伽先生。众所周知,西泠、仁和都是杭州的古地名,上海的霞飞路(今淮海路)上有一条弄堂叫仁和里,顾名思义其沿革总和杭州人有些瓜葛。而杭州的文人雅士则总爱在落款时冠以西泠,以示古朴风雅,赫赫有名的“西泠印社”就坐落在杭州的西子湖畔。那时候,从杭州来上海先在我们家落脚的人络绎不绝,无论是亲戚还是朋友,爷爷奶奶一概热情接待,文人墨客更是座上宾了。

  

  年轻时的申石伽

  石伽先生比爷爷年长几岁,所以我父亲从小称其申家伯伯。石伽擅长山水,尤以“十万图”为华夏画坛一绝。抗战胜利后出山来沪,拟在上海建立画室,能把这样一位贵客请进,真乃蓬荜生辉。于是,爷爷把家中西厢房腾出来,油漆整修一新,布置出一个画室,而其后面的阁楼则作为客人下榻之卧室。

  爷爷虽然自己不通翰墨,但是很敬重那些“圈里的”朋友,虽然资财不丰,却也舍得花钱,想收藏和鉴赏书画金石之文物。能请石伽先生来我家暂住自然是件大好事,这也便于爷爷让自己的孩儿们拜师学艺,主攻书法和绘画。教学开始,先生分配的方向是三叔画松、爸爸画竹、姑妈画梅(以配成松竹梅岁寒三友),而书法方面则是三叔学颜体、爸爸学行楷、姑妈学魏碑。一时间,家中书香四溢,学风浓浓。石伽先生将画室(包括卧室)提名为“忘忧居”,并以篆书写了贴在门楣上,这就是我们家曾经的“忘忧居时代”。

  在这个时期,我的爷爷做了两件大事。其一,是在石伽先生的参谋下,向寓居上海的书画家们求墨宝,以统一的尺寸标成册页,一百多幅,山水、花卉、虫鸟、篆、隶、正、草都有,洋洋大观,其中不乏名家之作。其二,是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车书,好几百本,装了满满一书柜。这些书都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万有文库》,都是轻磅道林纸的精印本。不知万有文库究竟出了多少书,这里肯定只是其中一部分,既然称作万有文库,就是百科全书的古今中外各门学科的精粹都汇集了。爷爷究竟花了多少银子收藏了这套书?无法了解,但也有一种可能只是花了一些小钱。因为抗战胜利之际,社会一片混乱,日本佬准备徒手遣返回国,汪伪官员也都惶惶然不知前途何方。他们所抢之文物大都带不走留不住,有时就来个慷慨赠送,免费哄抢,当然《万有文库》也是要有识货朋友才能赢得青睐。这样一来,我们家收藏的除了太爷爷时代的一箱祖传的《历代碑帖大全》和一箱子字画外,又增加了一箱子书画册页和一橱子《万有文库》,“忘忧居”里的家当也真是不少了。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忘忧居”时代最终并未培养出一位许氏艺术家,却因为两家的长子长女的相恋成就的一段姻缘,使申许两个家庭结为秦晋之好。后来,也正是这种缘分的存在,让我这个许氏的后代有幸获得一位生命中不可多得的启蒙老师,我和他的孙辈们一样称呼他“爷爷”。等我长大了,也慢慢地知道了石伽爷爷的传奇人生。

  石伽爷爷是著名国画家,其祖父是晚清著名山水画家申宜轩。他从小受家庭浓厚的文化艺术熏陶,喜爱中国古典文学和书画篆刻,3岁起诵读四书,11岁即习书画篆刻,14岁起作诗填词,16岁考入两淮盐务中学,师从精通中西绘画并擅长书法的胡也纳先生,同学中有叶浅予、陈从周诸友。次年加入中国美术会,与叶浅予组织了第一届杭州画展,吸引了一批画界同好,刘海粟、潘天寿等都有作品参加。石伽爷爷中学毕业后担任美术和图文教师,同时,拜曾为慈禧太后作画的王潜楼先生为师,学习绘画。不久又发起组织“西泠书画社”,集纳社友一百多名,盛名一时远播大江南北,从此,石伽的画作上署名“西泠石伽”。

  1926年,郎静山和叶浅予为其出版《申石伽山水扇册》。1940年《石伽十万图山水画册》问世,这是10幅均以“万”字命名的精致山水画作,即:万柳藏春、万壑争流、万峰行旅、万里风涛、万点青莲、万树秋声、万松云起、万芦飞雁、万竿烟雨、万山堆雪。这“十万图”,寓意深厚,笔笔传神,石伽之名,盛誉沪杭,求画者盈门,后来郑逸梅先生在香港文汇报上著文赞之,称“申石伽以‘十万图’成名寿世”是言之有据的。

  抗战时期,沪上爱国人士筹募前线将士慰劳金,石伽爷爷慨然出画应征捐献。适逢郭沫若在沪,见到石伽青绿山水,亲为题词,并以“别妇抛雏断藕丝,登舟三日见旌旗”七律一首书轴,托黄定慧转赠申石伽。黄定慧是中国最早的女革命家,曾师从申石伽。早年在上海任地下工作时,保卫周总理颇具功勋,总理亦深爱黄定慧才智。在文革被囚禁多年释放后,黄定慧再次与石伽相会,石伽画雪松相赠庆贺两人劫后余生。多年后,我有幸去杭州拜访黄定慧老人,只见墙上悬挂着几幅石伽爷爷的画作颇感亲切,黄老深情忆石伽,当我为她拍照时,她还幽默地拿出鹅毛扇做道具,又风趣地说:“周总理说我是女诸葛。”

  石伽爷爷最擅长山水,而且创作数量颇丰,然而在人们心目中,他的墨竹更具盛名。石伽画竹,师法前人又造化自然。他的竹,往往衬以山石、烟云、水流和星月,情景交融,遥相呼应,极富变化。早年在中国绘画史上,有白石之虾和石伽之竹并雄画坛的美誉,在现今画坛上更有“竹王”和“石伽竹派”之称。

  作为一位蜚声中外的丹青高手,石伽爷爷更钟爱教育事业,他自称自己的成就是教育第一,绘画第二。早年其执教于老师王仁治创办的国画学馆,后又开设“小留青馆”书画社,培养了众多的国画人才。1947年,他在上海宁波同乡会成功地举办了他与儿子、学生的四人画展,赢得社会各界的好评。建国后,他受聘于上海工艺美术学校,呕心沥血从事国画教育工作,桃李满天下。石伽先生素以画品人品称道,当年八路军上海办事处有一工作人员(系石伽的学生),向周恩来介绍申石伽,引起总理的注意。大约在1953年,周总理来沪,顺道去看望申石伽,不巧他正好去了杭州,在得知杭州地址后立即给他汇去100元,以示慰问。文革期间,法国总理蓬皮杜访华,周总理在锦江饭店接见,特意关照要申石伽一幅画,一幅“旭日东升”送给了蓬皮杜。此事,石伽爷爷从未向外界透露过。

  1987年,他将自己四十幅作品义卖,将所得款项全部捐赠上海工艺美术学校设立“石伽奖学金”用以嘉奖优秀学生。在七十余载的丹青生涯中,他因材施教,启迪学生走自己的路,把教书育人作为自己神圣的职责。

  在家里,他是一位慈祥的爷爷,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忘年交。从书法到绘画,从古文到诗词,石伽爷爷亲手为童年时候的我开启了一扇艺术之门。他对我说:“不管你长大后做什么,中国传统文化的学习一样不能少,它是一笔财富让你受用一辈子。”就这样 ,每周一次,我抱着一卷卷临摹的毛笔字走进愚园路中实新村一间12平方米的亭子间,从房门到画桌一共走六步,石伽爷爷风趣地把这间屋子起名为“六步斋”。

  

  (前排右起)申石伽、张乐平、叶浅予、达伟,(后排左二起)魏绍昌、刘旦宅、叶冈、张楚良在1981年的合影

  文革开始后,石伽爷爷一夜之间被打成“牛鬼蛇神”,一生致力于国画教学的他开始门庭冷落了。有革命群众的监督,大部分学生都不敢上门了,而我因为是亲戚又是一个小孩,所以前去按门铃不太引人注意。为了不惊动邻居,奶奶总是悄悄地把钥匙从三楼窗口用一根绳子吊下来,而我又只能掂手踮脚地走上那个狭窄的楼梯。虽然身心备受摧残,石伽爷爷手中的那支笔却不曾停下。“六步斋”的墨香里,我们一老一少聊得最多的还是画,舞台上的芭蕾,戏剧里的水袖,风卷的残云,雨雪的情愫都能触动他对大自然中竹子的想象。北窗下的他,宣纸一铺,笔锋一转,无论是飘逸玉立的风竹,葱翠欲滴的雨竹,还是寒中带暖的雪竹,清劲挺拔的晴竹,一切在他的笔端活现出来。我为这种唯美的情怀所感动,更为他那种不亢不卑的精神所折服。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在石伽爷爷慈爱的目光里长大成人。读完大学赴日留学,结婚生子工作变迁,在那些人生转折点上遇到的种种难题我总是习惯向他求教解惑,因为长期以来,他不仅教画,还教我怎么做人如何处世。我们一老一少没有年龄的界限也没有空间的距离,有的是聊不完的话题。后来,摄影成了我的职业,他又常常从绘画的角度和我谈摄影,谈两种艺术之间内在的关系,有一次他看了我为别人拍的画展上的人物照,皱着眉头问:“这是你拍的?”我突然明白,那天草草了事的拍摄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我心里很清楚今天这个问号的份量。要做一个合格的摄影师就要对每一下快门负责,对拿出的每一张照片负责。石伽爷爷一直以他的人品、诗品、画品影响着身边每一个人。很难忘记有一年春节,我抱着儿子和姑妈一家在他斗室里吃的那顿四代同堂的年夜饭,第二天大年初一,我因为第一个上门拜年而荣获一幅飘着墨香的朱竹。

  石伽爷爷十多年足不出户,却知晓天下大事,当现代人房子越住越大、烦恼却越来越多时,他说“屋宽不如人的心宽啊”,小小的两间房装满了他的世界。当家人为他失窃一枚齐白石的印章急得团团转时,他却笑笑说“身外之物,身外之物”。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是谁拿了这枚印章,可是,他到死都守住了这个秘密。他托人重刻了一枚相同的印章,居然还风趣地说,我手里的才是真的。当大家为一批画作赴台展出有去无回而愤愤然时,他依然摆摆手说“身外之物,身外之物”。我常常感到疑惑,石伽爷爷瘦弱的身躯里,为何有如此强大的内心定力,可以如此不怨天不尤人,不为外物所动?难道,这就是他的养生养艺、物我两忘的境界?这就是他“人间尽有悲欢事,付与风烟幻化来”“只因历劫千般苦,世态人情逆着看”的处事哲学?这是否就是他为自己的人生做了减法,敢于舍弃一切的不惑念想所至?还是,他真正的把人生、人性看深看透了?

  石伽爷爷的晚年过得简朴而又宁静,没有奢华的累赘,没有人情的烦恼,为人处事,治学养生都深含禅意。也许很少有人知道,其实在他内心深处隐藏着一块无法治愈的伤痛。他与学生项养和女士呕心沥血合作编写的《历代书画诗词韵语选》,被毁于文革火海。这套著作共16册,六十部分,约140万字的小楷手抄本,撰写了中国历史上下千年的历代名人书画作品所赋诗词。石伽爷爷曾经把这套书的出版列入自己人生最重要的计划中,假如放在今天出版,其学术价值和历史意义也都难以估量。实在没人能够知道这隐痛的背后是什么。

  生命的最后几天里,病榻上的石伽爷爷不让我陪夜,却风趣地安慰我说:“没事的,等我好了,还要你给我照像呢。”那一晚,他一直咳着,喘着,却不停地要和我说话,讲得最多的是我的将来:“搞了一辈子摄影,五十岁以后再回到画里来,有了摄影的经历和体会,你的画会很出彩的,你要教学生、办展览、写书、出画册……”“每年的生日你都要想想,给自己以后的五年、十年安排好内容……”这些话是他留给我的临终遗言,也是我们老少俩在这个人世间的最后话别。

  

  石伽爷爷和夫人(丹娘摄)

  石伽爷爷以九十六岁的高龄仙逝,几天后,与他相濡以沫一生的奶奶也随他而去了。

  墨饱心宽自在身,

  了无思虑复天真,

  一支大竹通宵汉,

  塑个顶天立地人。

  这是石伽爷爷写的一首自由诗,也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由他编写的《山水画基础》一书又再版了。而《墨竹析览》《西泠石伽题画诗词》等书,至今依然是我的书法、绘画的最好教材。那书中的每一页画、每一行字,都让我感觉到他气息的存在,甚至音容笑貌都清晰依旧。

  (本文原载于2017年第2期《上海采风》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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