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中国人就喜欢把圣人的诞生弄得神秘兮兮。这个传统,有时还真能糊弄百姓,有时却弄巧成拙,弄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不妨先以殷商的起源为例。《诗经•商颂》记载说,当年上帝命令黑色的大鸟降临人世,诞生了这个叫做“商”的伟大部族。这个高度简约的故事,由于省略掉大量复杂的细节,让人真有些摸不着头脑。
为此,司马迁在《史记·殷本纪》里进一步描述说,商的开国元勋叫契,他的母亲叫简狄,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她跟两位闺蜜一起到郊外野游,正在池塘里沐浴,看见黑鸟在附近下蛋,简狄也不知起了什么意念,就走过去捡起来一口吞了下去(这个动作过于古怪,很是令人费解),不料竟因此怀孕,生下伟大的儿子契。
郭沫若在《青铜时代》一书里对此解释说,“玄鸟”指的就是男性生殖器,而“卵”指的就是睾丸,他认为这是一场秘密的男女野合,只是父亲的名字,被当事人简狄蓄意隐匿起来,而换成一种比较神圣的说辞。
要是让今天的道德民兵来判断,这肯定是无耻的通奸之举,男女主人公也肯定都是奸夫淫妇之流。但在数千年之前,这种为了民族的生殖繁衍所采取的行动,绝无淫荡之义,恰恰相反,它完全符合壮大种族队伍的豪迈理想。
周人祖先后稷的诞生,跟商的状况几乎一模一样。《诗经•大雅》宣称,王后姜嫄祷告神灵,祭拜天帝求子,结果不小心踩了上帝(巨人)的大脚趾印,结果怀孕生下了儿子后稷。但由于后稷是无父而生(感应而生,世称“感生”),姜媛便认为是不祥之兆,竟然不顾母子之情,将他丢弃在小巷子里。
可是那些牛马在经过的时候,竟然都绕道而行,不敢踩踏婴儿的身体;姜媛一看此招不灵,便又想把后稷扔进树林,却因人多眼杂,只好转移“阵地”,将他丢弃在河道的冰层上,不料这时突然飞来许多鸟雀,张开翅膀搭成凉棚,为弃婴遮风避寒。心狠手辣的姜嫄,这才意识到她的儿子绝非凡人,于是改变主意,抱回宫去,交给了国王丈夫,还给他取个名字叫“弃”。
这则后稷的传奇,跟殷契的故事如出一辙,甚至主人公名字“契”和“弃”发音都一样,只是有了一些细节的变化,其中巨人的大脚趾,就是男性生殖器的另一种隐喻;另一个变化,就是多出了一个“三弃圣婴”的桥段。但仔细读来,却发现它更像是蓄意编造的谎言,其目的是掩盖跟他人偷情的真相。
在周的时代,人口数量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民族的生殖繁衍,不再成为国王的首要使命,王后无端怀孕生子,假如没有合理的解释,就会产生严重的政治后果。所以王后姜嫄只能在契的事迹基础上添油加醋,制造出一个新的传奇,来欺瞒丈夫和整个宫廷。
这两则精心编造的传奇故事,为东亚地区的上古种族叙事,提供了卓越的原型,从此开启了中国人的感生神话浪潮。此后,关于伏羲、炎神、黄神、少昊、颛顼、尧、舜和禹等神祇的出身,都被东汉王莽时代的文人们,强行添加神圣感生的桥段,其总数竟然达到176则,可以说是蔚为大观。
为了继承上古感生神话的传统,就连先秦的人物传记,也开始被注入这种古怪的神性气息,甚至就连孔子的出生,都变得奇妙起来。《史记·孔子世家》记载说,“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于尼丘得孔子。”文中所谓“野合”,其实并非“男女苟合”,而更像是一次对上古感生神话的民间模仿——
一对年龄和地位都相差悬殊的男女,在郊外的尼山上向天帝祝祷,同时进行神圣的交媾,由此怀孕并生下一名伟大的婴儿孔丘。据说孔丘的名字,就源自这个当年野合的山头。虽然严格而论,这场演剧的主题不是“无父感生”,却也暗含“天降圣人”之意,足以令孔子的身世变得光芒四射起来。
鲁国旧地的民间传说,对这种圣婴母题做了进一步渲染:由于孔子出生时相貌其丑无比,令老迈的父亲叔梁纥下了一大跳,以为不是什么好料,赶紧将婴儿抛弃在尼山脚下的山洞里。母亲颜徽在获悉后,掩面而哭,一路寻找可怜的儿子,不料在洞前看见了奇迹——婴儿安详地躺着,旁边守护着一头斑斓猛虎,正在为其哺乳,而另一只苍鹰,则扇着翅膀为其驱暑。这则神话故事,无疑是殷契和周稷故事的翻版,已经完全丧失了新意。
这类感生故事,无论事后如何修饰,依然隐藏着某种严重的道德歧义,并因“野合”一词而引发经久不息的质疑,成为孔子被世人嘲笑的重要依据。它不仅未能提升孔子的地位,反而令其形象严重受损。在我看来,这是圣人叙事学的一次重大失误。中国人浓烈的道德判官情结,完全出乎当年汉代史官的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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