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文学不是空中楼阁

  文学不是空中楼阁

  余华

  

  “文学不是空中楼阁”,这是一句很简单的话,但确实包含了我二十多年的写作经验。

  二十年前,我读到的第一个作家是日本的川端康成。1980年时我在宁波进修拔牙的时候,读到了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伊豆的舞女》,后来就非常迷恋他的小说,然后就读了那个年代几乎能读到的他的所有小说。川端康成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对细部的把握非常准确而且丰富,尤其是他对某些少女的皮肤的描写极其准确,那时我还没有结婚,因此极为震惊于他的描写。我读过一篇他在夏威夷的演讲,演讲完没两天他就自杀了。那篇演讲的题目叫《美的存在与发现》,讲他坐在夏威夷的一个旋转餐厅吃早餐,早餐还没有开始,那些杯子都是倒放在架子上的。阳光在那些杯子上慢慢移动,先是到了一个杯子的角,然后到了整个杯子,然后两三个、四五个……他的这个描写让我惊讶于一个作家能够如此细腻地去描写那么一个几乎静态的视觉感受。因为阳光的移动在某种程度上是看不见的,当你眨一下眼的时候它可能已经移过去好多,而当你盯着它的时候又几乎是看不见它的移动的。他写得非常美妙。川端康成应该说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之一。读他的许多作品,感受最深的就是他对细部的把握。所以,尽管后来我的创作离我的启蒙老师越来越远,但是我也仍感谢他在写作之初教会我如何写细节,以后不管写得如何粗犷,我都不会忘记要去写细部。

  

  我印象很深的还有他写的短篇小说《竹叶舟》。写一个待嫁的姑娘,未婚夫去中国东北当兵,有一天,她在路上收到了一封陆军部寄来的信,告诉她未婚夫阵亡了。川端的写法非常温和,他没有一句写那个女孩的悲伤,没有写她流泪或者什么,只是写她看完这封信后,捧着信非常盲目地走着,然后走到一户正在盖着新房子的人家前面,她站住了,这时候,川端才写了那个女孩子的心理,一句话——是哪一对新人住到这个房子里去。这种写法是非常日本的风格,非常有力量,我当时读了就非常震惊。

  后来我还读了日本其他作家的作品,比如三岛由纪夫。我24岁时还读到日本女作家樋口一叶的中篇小说《青梅竹马》,至今为止还认为它是我读到的最美的爱情小说。她写的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的爱情,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非常美。当然我现在的作品是越写越不美了,离我的启蒙老师越来越远。日本作家的共同之处,就是这样一种基调,还有对细部的描述是那么细致入微,深入人心。

  

  虽然我最早读到的外国文学是日本文学,可直到2006年8月我才有机会去日本。那是应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的邀请,到东京、北海道、京都、奈良、大阪。到日本的半个月之后,我有一个强烈念头就是写一篇散文,题目就叫《在日本的细节里旅行》。我发现,在日本,细节之精致,几乎在每个地方都推到了极致。比如在东京;东京是一个非常现代的大城市,都是摩天大楼,但有一点,东京的每一块空地上几乎都是一片树林,树林给我的感觉就是日本人对细节的把握,当你在一个全是摩天大楼的地方,突然的一片树林就会让你觉得非常安静,而且你可以进去走一圈,再回酒店。在一个很喧闹的大城市,随时都能感觉到安静的存在,这就是对细部的把握。后来我去了札幌,他们告诉我札幌是日本最没有意思的城市。的确,从建筑等各方面来说,札幌是一个比较滞后发展的城市,可是它还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城市。那天北海道大学的人要带我去新宿以北一个小的酒吧,酒吧的名字非常好,叫“围炉里”,里面有一个老板娘,墙上贴的都是老板娘年轻时竞选“北海道小姐”的照片。老板娘已经七十多岁了,丝毫看不出她年轻时的影子。老板娘非常开朗,是一个可以滔滔不绝说下流话的人,我终于明白了北海道的教授为什么要到她那里去。大学里是不准说下流话的,而到她那里至少可以听,可以满足他们另一方面的愿望,因为人都有各种欲望。所以我以前说过:虚构的文学作品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有很多情感、很多欲望不能表达,我们可以在一个虚构的世界中找到所对应的。你可以为那个人物哭,为他笑,为他高兴,为他悲伤,实际上你已经表达了现实生活中所不能表达的。

  

  后来我又到了京都,京都的那个晚上真是太美妙了。我们去见一个和尚,在他们那片寺庙转。他们把灯光打在水上,水里没有鱼,但各种灯光图案精美。灯光又打在树林上,竹林摇曳,有各种鬼影的感觉。因为时间太短,三四十个寺庙,我只走了五个,我就仔细看,它的台阶每个都不一样,精美到如此地步。后来和尚又带我们走了一条“石坪小路”,小路安静得“不像人间”。这条路,除了和尚和附近居民知道,游客是不知道的。那天晚上我们在那里走,看到每个人家前面的布置和别人家的都不一样。当我们走出“石坪小路”时,牌坊的那一端,就是一个世俗的世界,车水马龙、灯红酒绿,那种强烈的反差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我为什么要说文学不是空中楼阁?那是因为我读川端康成,以及日本其他作家,发现他们那么注重细节;当我去日本后,我才知道,整个日本是那么讲究细节,它的文学也必然是从它的历史和生活中点点滴滴产生出来的。

  我的第二个文学启蒙老师是卡夫卡;我再讲一个卡夫卡的故事。以前我们对卡夫卡有一种误解,说卡夫卡的小说不是人间的;我觉得他们理解错了。为什么?我很遗憾没有去过布拉格,那是欧洲的中心。有朋友去过布拉格,回来以后,他们都说到了那里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卡夫卡。

  

  2003年在美国,北岛给我讲过一个布拉格的故事,听完以后,就觉得那是一个卡夫卡的故事。北岛去布拉格参加一个文学节,文学节主席的包一天被人偷了,小偷是大摇大摆走进主席办公室的,在办公室翻来翻去,所有抽屉都找过了,没有钱,就把办公桌上的包拿走了。当主席办完活动请几个外国作家去办公室喝一杯的时候,发现包没有了。因为包里是一些文件,主席就说,小偷看到包里没有钱,肯定会回来发脾气的。果然,过了一小时,小偷拿着包回来了,质问他包里为什么没有钱!这时他们五六个人就把小偷拧到警察局。那时候已经下午五六点钟,天都快黑了。到警察局,四个警察在楼道里打扑克,很不耐烦地问他什么事,好不容易一圈牌打完,先对小偷做笔录,已经快八九点了,就把小偷放了。剩下的五人继续笔录;警察说按照捷克法律,必须用捷克语做笔录,于是,必须找翻译。那时候已经快深夜十一点了,翻译到的时候快十二点,笔录全部录完了已经天亮了。从警察局出来时,小偷已经在做美梦了。这个故事发生在2003年,2003年的布拉格依旧会出现这样的故事,可以想像卡夫卡为什么会出现了。他生活在这么荒谬的环境中,才会有他那样的小说。

  

  我还想说说巴西的事。我在去德国的飞机上看到报纸说巴西里约热内卢等地在上演“警匪大战”。当年经济的高速发展,使巴西的大量人口涌入城市,所有城市都成为超级城市。经济出现衰退后,这些人都失去工作,但他们不会回到农村,就导致巴西的秩序非常可怕。汪晖去巴西,进饭店就有人告诉他,哪里都不能去,除了一些旅游景点。钱不能带多,只能带一些救命钱,如果有人用枪指着你脑门时,这些钱就可以救你一命。央视的刘建宏曾经跟我讲过巴西球星卡洛斯的故事:卡洛斯开着跑车在路上跑,巴西一家电视台正好在现场直播足球赛,于是连线卡洛斯问他愿不愿意讲几句话。卡洛斯说可以,等我把跑车停下来吧。当他下车刚开始说话,一杆枪就顶着他的脑门,整个镜头在巴西被现场直播。卡洛斯还不慌张,对着镜头说,现在有把枪顶着我的脑门,等我把钱付了再继续接受采访吧。

  

  所以,拉美文学里总是充满着混乱,而且这种混乱已经变成一种美了。什么叫混乱变为美呢?就是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混乱,混乱成为非常正常的现象,就变成一种美了。《百年孤独》显然是一个荒诞的故事,但是出版后两个月内,只有1000万人口的哥伦比亚就卖了100万册。所有人都认为马尔克斯的故事是那么的真实,因为他们的祖祖辈辈都是从一个荒诞和混乱的社会里过来的,他们认为这就是现实,而不仅仅吃饭啊走路啊才是现实。所以,文学不是空中楼阁。

  (文章来源网络,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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