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如临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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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能回去,栾爱丁怎么会不想回去呢?一个女人,嫁出来了,回娘家本来就是一件开心的事,何况栾爱丁被拐出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栾爱丁就是不想回去。简单说,她是不想见到父亲,也不想见父亲的家人。十八年了,父亲应该有了更多属于他们的孩子,他的家庭肯定在壮大;而栾爱丁呢,作为他曾经的女儿,此时在他心里,早就已经死去了。她不想再出现在他的面前。说具体点,栾爱丁恨着她的父亲。母亲的过早死去,至少在栾爱丁看来,就和父亲有关。那年栾爱丁才十二岁。十二岁的栾爱丁其实什么都懂了,却也装作什么都不懂,她跟着父亲入赘到县城一户陌生的人家。她至今也想不起来那户人家到底有多少人,只知道第一天,她便受到了排挤,一个比她矮一半的男孩站在门槛上,两手撑开,可惜他的手不够长,无法把门的两边托住。他不让她进门。栾爱丁知道,她在这个家里并不受欢迎,大半天,她都没能进入屋内,那是个冬天吧,她记得是的,屋里的人也没开口叫一声,包括她的父亲。那一刻她应该是哭了的,可她没落泪,更没哭出声音,她恶狠狠地盯着小男孩看。是的,恶狠狠。一个恶狠狠的十二岁女孩,实际上内心已经在哭了。她想母亲。栾爱丁的印象里,她没在那户人家里住多久,她撒了谎,只身跑回村里找奶奶。奶奶住在叔叔家,虽说没人拦着她进屋,婶子的情绪还是写在了脸上,确切地说,婶子心里有气,叔叔有一笔钱还被父亲欠着,她不想钱没要回来,还得养他的女儿。栾爱丁在叔叔家同样待不了多久,她实在没地方去了。第二年夏天,她跟着小姑又来到了县城,她生怕会在街上遇到父亲和他的家人,很快,她就觉得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县城虽小,藏个小女孩还是很容易的。她和小姑一起进了一家棉被厂做工,所得的工钱全部被小姑拿走了,说是婶子说了,要偿还父亲的债。到头来,她还得为不要她的父亲还债。不过,从那时起,她知道,原来她是可以赚钱的,首要的任务,就是得离开小姑,偷偷地,跑掉。这个想法让她兴奋不已。

  栾爱丁谁也没告诉,她的过去、身世,哪怕是决定跟随一生的四平,她也只是轻描淡写,一句带过。似乎这样,它们就不存在了,就能彻底忘掉了。自从离家出走后,她便没再回去过,她的父亲、父亲的家人,也没有寻找的意思,至少她没获知这方面的信息——严格上说,那不算她的家,她的家早随着母亲的离世而崩坍了。栾爱丁是没办法回去了,或者说,她连回去的理由都不充足,至少她没办法说服自己以一个久别亲人的身份重回故里然后与所谓的亲人抱头痛哭。她演不了这样的大戏。

  如果不是户口的事情,栾爱丁已经把过去忘得差不多了,如今旧事开始翻涌,如潮水般,又时刻填满了栾爱丁狭小的胸膛。好几次,她都快喘不过气来了,打好的咸茶包噗的一声掉在地上。沈姨忙过来搀扶,问怎么啦?身体不舒服?栾爱丁摇摇头,蹲下身去收拾,头脑一阵眩晕,差点就栽下去了。她想起母亲弥留之际,母亲的双手在空荡荡的床上抓不到可以使力的边缘,她在挣扎,与死神抗争,栾爱丁就在床头站着,她怕极了,她把小手伸给了母亲,于是那只小手瞬间被母亲粗糙的手掌给拽住了,如一个张开的大口瞬间吞没捕捉到的食物,她感觉到了母亲的力气,几乎要把她的手捏碎,她没敢把手抽回来,就那样任母亲紧紧地抓着,她夹出了泪,不知道是因为可怜母亲,还是因为手痛。她依稀记得,母亲得的是肺结核,从刚开始的咳嗽到后来的吐血,她目睹了整个过程,同样目睹整个过程的,还有她的父亲。父亲始终对母亲的病无动于衷。这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如果不是遇上这么一个男人,母亲也不至于会那么早就死去。这是栾爱丁恨父亲的开始。母亲抓着栾爱丁的手,一个劲地叫她去喊爸爸——“我要死了,去叫你爸爸,救我。母亲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却没有松开女儿的手,其实,就算是松开了,栾爱丁也不会去叫父亲的,如果没猜错,父亲那会儿正和人在巷口打牌,他输了钱骂骂咧咧的声音隐约还能听见。没用,谁也救不了母亲了。不如早一天死,早一天不受这些罪。栾爱丁眼看母亲慢慢没了力气,最终才极不情愿般松开了手。栾爱丁把手收回来一看,已经通红,再看一眼母亲时,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嘴巴张得极大,几乎完全变形,不再像活着时的母亲了。栾爱丁第一次亲眼目睹了死人,她才知道,原来一个人死了,和活着的时候差别是那么的大,简直就不是同一个人。她来到巷口,站在父亲的背后,说:我妈死了。父亲正把纸牌摔得啪啪响,他回身就要给女儿一个巴掌,突然停住了,问:死了?

  母亲的死,作为一幅本来已经模糊如今却又清晰无比的画面重新回到了栾爱丁的记忆里。她还记得父亲急匆匆往家里走时,一边还抚着她的头安慰:别怕,死了好,死了不受折磨,别怕。父女俩的想法出奇地一致。栾爱丁的记忆力突然如此之好,这让她痛苦不堪,仿佛重返现场,一举一动,纤毫毕现,她几乎无法阻止记忆对过去的搜索,如一台精密机器的失灵,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任由机器控制着。好几天夜里,她半夜惊醒,天还没亮,阁楼和窗外的大街都漆黑一片,除了四平和儿子的鼾声,她听不到任何声响。她甚至神经质地害怕,一觉醒来,仿佛躺在身边的还是病重的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母亲在向她求救,仍对生活和世界充满眷恋。她纳闷,连她都觉得生活绝望为何母亲还有着那么大的求生欲望呢?为了防止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栾爱丁摸出枕头下的手电筒,借着光,看了看沉睡的儿子,又看了看四平,她特意把电光和目光都停留在他那只不完整的脚上,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确认,她还生活在真实的现实里。

  至少,她还有四平,还有儿子。为了要个孩子,他们也是付出过艰辛的努力的。结婚不久,四平便查出不孕症,精子活跃度不够,这倒跟他的人很像,经常表现出蔫蔫的模样。栾爱丁还开过他的玩笑,说他这样子会生不出孩子。栾爱丁也知道,这是个大问题,四平的家人,当然也包括栾爱丁,都希望有孩子;没有孩子,这个家要维持下去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好在医生给了他们希望,夫妻俩为这事不知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思精力,终于还是怀上了。这事的隆重程度一点都不亚于当初三十岁的四平娶了十八岁的栾爱丁,他的家人特意摆了宴席,请了所有宗亲吃饭,酒桌都摆到了扇东街上。大概也是这个缘故,四平对生活有了些斗志,那会儿才想到要做点什么,才有了后来扇背镇上第一家咸茶铺。如今说起这事,四平还沾沾自喜,觉得干了一件开先河的事。咸茶铺第一年就赚到了钱,栾爱丁每个月都会把余钱包在报纸里拿去街头的工商银行存起来,几年下来,存了十多万了,如果不出意外,再赚个一两年,便可以先到开发区缴个首付。这是他们夫妻俩商量好的事情。

  前情提要:如临渊(1)

  前情提要:如临渊(2)

  (未完待续)

  (节选自《如临渊》第一章节“扇东街又多开了一家咸茶铺”,原文刊于《中国作家》文学版201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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