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劼亭——弹琴的信使

  如今,《当德彪西遇上杜丽娘》已经历了博物馆版、园林版、剧场版、美术馆版与音乐厅版。观众们常常猜测:I FANTASIE,“我的幻想曲”中的“我”是谁?顾劼亭扮演的角色,是杜丽娘梦里的柳梦梅,还是另一个时空中的德彪西?

  

顾劼亭大约是在同一时间遇上了德彪西和杜丽娘。

两岁半时,有位钢琴教师来她家做客,发现她“手掌很大,适合练琴”。小小的顾劼亭笔直地坐在加高的琴凳上弹德彪西。而她在苏州的家中,常年回荡着昆曲、古琴、评弹,以及其他的民族民间音乐,这是父亲顾克仁的研究兴趣。18岁,顾劼亭从上海音乐学院附中考入巴黎音乐学院——德彪西的母校。等待她的是繁重的课业和严厉的校规。昆曲被列入首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父亲在家乡创建了中国昆曲博物馆。

德彪西和杜丽娘尚未相遇。前者与马拉美、魏尔伦的象征派诗歌为伴,而杜丽娘还在梨花春影里秉烛夜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弹奏起德彪西,总有一种似曾相识感,让她回想起童年中耳濡目染的东西。德彪西的魂魄,也曾经飘去中国吗?

  

  顾劼亭 GU JIETING

青年钢琴家、舞台导演。巴黎国立高等音乐学院钢琴硕士。旅法期间曾举办“肖邦系列音乐会”、“阿尔贝尼兹系列音乐会”、“利盖蒂钢琴练习曲系列音乐会”等个人音乐会,并与瑞典大提琴家Hanne Dahlvist组成二重奏。2013年受邀回国,成为上海东方交响乐团驻团独奏钢琴家。2014年发起新剧场形态“戏剧x音乐事件”,并正式作为舞台导演进行创作。

她成为百年来巴黎音乐学院的第一位华人钢琴硕士。而作为职业表演者,需要确认自己的独特性。顾劼亭考虑过专研现代音乐或法国音乐,或是创新某种技法,最后却寻归自身:出身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家庭,又长年在西方读书生活,强烈的冲突性贯穿了她整个人。“那我就想,找一个冲撞性最厉害的来看看——冲撞未必是坏事啊。”

这两方面原因,促使她着手进行一个规模庞大的类比。最终的研究报告《论德彪西钢琴音乐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异曲同工》凡70页,探究德彪西这位西方现代音乐的奠基者与中国传统诗词、戏曲、水墨画、园林建筑等,在美学和意境上的共通点。

可她不想让这些“机缘巧合”只是被鉴藏在图书馆中,她要通过最直观的表演艺术将它们传达出来。2013年受邀回国之后,她开始创作总题为“I FANTASIE”的舞台作品,首部钢琴与昆曲的对话定名为《当德彪西遇上杜丽娘》,顾劼亭一个人摸索,像是用针尖将血液里固有的东西一点一点挑出来。

起初,父亲并没有当真。直到2014年创作发布会前两个礼拜,忐忑的女儿才终于在家中堵住了父亲,打开电脑说:“真的请您听一下,我需要您告诉我。”

父亲听完这个15分钟的demo,沉默了很久。讲的第一句话是,“我觉得我对你的关心太少了”。第二句是,“你应该把这件事情做下去”。在这之后,顾劼亭开始持续地听取专家的建议,将这部作品从15分钟逐渐扩充到完整的60分钟。

  在德彪西的作品中,顾劼亭最喜欢的是一套12首钢琴练习曲:“他看似用的是一种非常戏谑的手法,但是其实在里面又有很多他自己的小心思。”

身为导演、出品人和钢琴演奏者,顾劼亭对于一切阐释保有着开放的心态,但就她而言,自己的角色正是“I”,而“I FANTASIE”这部作品,真的就是她的梦。这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东方与西方的音乐,仅仅是作为多重梦境的线索。杜丽娘梦见了她和书生的相遇,德彪西梦见了在梦中游魂的东方少女,而对这一场遥远共鸣的诉说,又在钢琴家顾劼亭的梦中。最后,那首《月光》伴随影像中的圆月升起,观众从这场千年的梦中醒来,或许会遐想,自己也曾经是那个追梦的人。

每个人都有独属自己的梦,对作品的感受并没有对错之分。顾劼亭说:“确实德彪西应该被更多的人在专业上认识但这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是要有更大的部分是开放性的是面向观众最起码让观众觉得‘我’是有这个权力来参与这件事情有权力来诉说‘我’的感受

也有人会问她,现在的作品到底属于什么类型?

顾劼亭并不想将作品划入“高雅”或“通俗”中的任何一类,但她确切地知道,她在推进自己想做的事情:“其实我们作为这样一个经典文化的承接者,就有义务把它传播出来,但是我们要以当代人的态度把它打破、重组。因为今天这个时代,任何东西都是跟个体发生关系的,作为艺术创作者,应该是走在时代前锋的人物,怎么可以是闭塞的——这扇门我也要关,那扇门我也要关,那你把你师承到的这些东西也关在里面了。”

顾劼亭自觉是清高的,但在创作的时候,她希望能够直面所有的人。

  

  2016年10月13日,“I FANTASIE”剧场版在上海大剧院首演

对话顾劼亭

《生活》:弹了这么多年德彪西,您觉得他的作品在演绎上有什么特点?

顾劼亭:多变。德彪西的作品,对于我来讲,层次是非常非常丰富的。这种丰富的程度,“后无来者”我们肯定不能说,但是“前无古人”是真的有,因为在他之前没有人这样大量地去运用乐谱里面的表情记号,这种表情记号可能夸张到平均两个小节就会有一个,并且你能看到从ppp(极弱)到fff(极强),跨度、层次是拉得很开的。

很多人对于法国作品的理解就是非常虚无的、缥缈的,但这只是一个印象。它跟技法,不能说完全不相关,但没有直接的关系。就比如说我前面讲的,他每一两个小节就有一个变化,那我们怎么通过十个手指,去做出这么多的层次、这么多的变化;包括从轻到响这么多的级别,我每个级别定义在哪、某个阶段收在哪个地方⋯⋯这是需要一个长期的在曲子中摸索的阶段。但是首先你要有这个意识,就是说,休想用同一种弹法来完成一个作品。就像你看印象画,你说印象派画家给予你的感觉就是雾蒙蒙的,所以他这个画就是从头到尾不用力地画出来的?肯定不是这样的。反而他们叠加颜料的方法比以前很多派系的画家更为复杂、更为精准。

  

  顾劼亭位于上海巷弄的工作室中,一架1976年制成、自欧洲拍回的羽管键琴。

《生活》:二月底在MoCA的首演,您用的钢琴很特别,琴盖上印着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吻》。您对这幅画作有特别的理解?

顾劼亭:这一次是我们跟Bösendorfer的项目合作,他们知道我们想讲一个关于女性、关于情感的话题,所以给了这一架克里姆特限量版的钢琴。也有人会问我们,《吻》这幅画放在我们整个大作品里面,是不是有一定的含义。其实我觉得,我们这个作品蛮有意思的一点是,每一个参与者,包括影像的部分,包括我们音乐,昆曲、钢琴、电声等等,包括这架琴也是,每个东西在这个舞台上,它都有自己的意义和态度在这里。

《生活》:这部作品从2014年首演,之后经历了很多的空间形态。空间的变化有没有带来不同的体会?

顾劼亭:可以这样说,一旦我们把这个作品做成开放式的,那么空间也成了其中很重要的元素之一,它同样以它的态度进入到了整个作品的阐述当中来。包括为什么我们最后把这个作品定义为“音乐事件”,也是因为我们把空间放了进来。我们绝对不会说,因为形成了这么一套班子,就把这套班子从A点搬到B点,从C点搬到D点。如果是这样搬的话,这些空间是没有意义的,它是复制型的。

2014年我们是在苏州博物馆做了一个短短15分钟的创作发布演出,这个地方是精心挑选的。因为苏州博物馆是完全符合了我心目当中“东西方融会贯通”的这么一个地方,首先设计者贝聿铭他的经历就是东西方都打通了,而他的作品你可以看到水、看到桥,看到庭院,东方式的机要的东西他都在,但是结构又完全是西方式的,那当时我就觉得,这个地方太适合来阐述我们的观点了。后来我们进了剧场,进了园林,包括在龙美术馆西岸也演过,到今天MoCA、音乐厅等等。如果说苏州博物馆跟我们的作品是百分百match,其实别的地方乍一看都有点像钢琴和昆曲放在一起的感觉,风马牛不相及的,或者说会让人怀疑是不是个噱头。但是渐渐地适应了自己的节奏以后就会发现,并不是说一定要找一个跟我百分百match的,我才能演。任何空间,只要你将它融入到作品的阐述里面去,而不是把空间推开,它就能够成为一个很好的部分。所以今天在空间上,哪怕我就在上海新天地的一个广场上演出,这个空间的设置做好以后,它也可以完全地融入其中。

  

  《当德彪西遇上杜丽娘》中,国家一级昆剧演员吕佳等饰演杜丽娘

包括对于观众也是,最初我们会束手束脚,觉得是不是我们要请对钢琴和昆曲已经有一定涉猎的人群,是不是这些人才能读懂我的东西。实际上我们一场一场演出试下来以后就发现,有时候你的态度就决定了观众是不是对你有戒心、有顾虑。我们首先做的就是消除所有的顾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打开,随便你用什么样的心态来看它,随便你是不是懂,观众才会觉得说,那我愿意来尝试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这在我以前的行业是很困难的,就是说如果你不懂,你来评判,人家直接把你划分为外行嘛,你有什么权力来批判来指责这个东西?哪怕你懂音乐,你懂古典音乐吗;哪怕你懂古典音乐,你懂德彪西吗;哪怕你觉得你懂德彪西,你真的懂吗?其实真正转到这个行业状态的时候,确实是有这个界限在的,确实,德彪西应该被更多的人在专业上认识,但这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是要有更大的部分是开放性的,是面向观众,最起码让观众觉得,“我”是有这个权力来参与这件事情,有权力来诉说“我”的感受。这种感受是对是错,我觉得没有必要大家都来评头论足,这个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生活》:2009年您在法国完成了一篇论文,论证德彪西的音乐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异曲同工之处,能不能分享其中的几点发现?比如提到德彪西对于休止符的大量运用,像是一种东方式的留白。

顾劼亭:第一个是关于他这个休止符的运用。从表达上来讲,按照中国人的讲法,你就完全可以感受到这是一种“留白”,所谓的无胜于有,好像特别地“东方哲理”哈,恰巧德彪西他也用的是这样的方式,并且他也想做一种含蓄的表达。第二个是,我当时去看了大量大量的他的手写谱,包括后来的印刷谱,发现德彪西作为一个钢琴作品产量非常大的作曲家,很有意思,他非常喜欢运用三行谱——正常来讲,以前的钢琴作品只会用两行谱,高音谱号和低音谱号,一个给右手一个给左手,除了音符多得写不下以外(比如李斯特)。德彪西的谱子完全不是。他没有几个音嘛。所以,他在写谱的时候完全只是为了一种美感,而采用了三行谱。它会带来一种什么样的观感呢?就是很稀很稀。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美感?你就会想到我们前面讲到的留白这一点。所以我为什么说德彪西绝非可以仅仅用单一性的词来形容,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立体性结构非常好的人,甚至他都顾及到了谱面上的观感。

还有一个好玩的点是他写命题音乐嘛,就比如说我们用在作品中的一首,就叫《月落荒寺》(Et La Lune Descend Sur Le Temple Qui Fut)。这不是我为了配合这个作品翻译成这样的,不是说因为我们正好讲到杜丽娘回魂以后发现这个牡丹亭都没有了,变成一个很苍凉的梅花庵观,在这个时候我们承接上《月落荒寺》这么一个作品。这个作品是德彪西命名的。很好玩的是,在整个法国都没几个寺,而寺庙对于欧洲人来讲,能够感受到荒凉的部分,更是几乎没有了。所以我甚至去大量地搜索,到底他是真的看到了这个寺庙,然后写下了《月落荒寺》,还是说他写下了他当时心中的那一种和声体系,最后他认为这种意境是“月落荒寺”,这些史料上都没有记载。但是在讲到这种共通性的时候,我们可以抛开这些史料,因为摆在面前的这个东西,它就是通的。

《生活》:您对于跨界这个概念怎么理解?它在当下是一种大趋势么,还是说只是部分从个人出发的尝试?

顾劼亭:我觉得跨或者不跨,都可以。但是,如果没有跨界这个部分,在这个时代是不可能的。在过去我们接收信息的方式,相对来讲是单一的,现在是不是四面八方而来?特别是在互联网诞生和推广之后的这一代人,他们可能(生来就)已经是一个跨界时代、立体时代的人。我更多地认为这是一个历史的进程,所以,一个艺术门类、艺术社会当中的一种形态,怎么可能逃避这个问题呢?到了某一天,跨界就是一个常态了,有一部分人就是在从事着立体式的、铺陈式的艺术表达。

当然在最初期探路的时候,肯定会出现很多的状况,包括可能由于我们所认为的跨界艺术出了一些状况,而束缚了我们对于跨界的想象。很多人想到跨界就觉得说,我有一杯茶,我有一杯咖啡,两个东西兑一兑倒在一起给你,这就是跨界了。慢慢地更多的人就会发现,其实跨界是个很大很大的概念,当然也会出现越来越多好的立体式的舞台艺术——其实不仅仅是舞台艺术了,因为在整个当代艺术的范畴,大家都在打破格局。像是走在最前线的舞蹈,其实当代舞诞生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跨界载体了,因为它运用的已经不仅仅是舞蹈的语汇,还潜藏了很多其他东西。包括话剧,现在也不仅仅是一个语言的作品了,它采用的很多舞台调度,肯定不是从话剧自身衍生来的。

破格局这件事情,不是说我要把你原来这件东西彻底推翻,而是原来好的东西,加上现在我新发现的东西,让它成为一个新的局面。从来没有说我做了跨界音乐,我就觉得古典音乐不好。我还是热爱古典音乐,而且我自认为哪怕我的作品是开放性的,我在做古典音乐的时候仍然是非常严谨,而绝非就是花里胡哨、自成一派。我觉得越是严谨地在做某一件事情的人,才有能力更好地来破这个格局,否则就是乱破嘛,对不对。一定要在已有的格局之上,你才能够找到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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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 节选自《生活月刊》2017年4月号

"乐" 栏目《顾劼亭 弹琴给的信使

撰文:侯婧婧,摄影: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除署名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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