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概念经典 | 手套,作者:陶磊

  编者按:

  值此新概念作文大赛二十周年之际,本栏目将带领大家共同回顾这些年来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品。语境的变迁与文本的发展,或许会让有些篇目与桥段丧失新鲜感,以如今的眼光来看,更很容易便能指出其中技巧上的不足之处。但正是在这些青涩的记录中,一代代的作者渐渐走到了台前。

  

  作者 陶磊

  微弱晨光的访问,几乎被关得严丝合缝的铝合金窗拒绝。窗框白得让人联想到Michael Jackson的脸,孤独的绿色却透过似乎不存在的玻璃跃入室内的画面。

  废物箱摆放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一尘不染如午餐盒,张着内衬食品袋的大嘴露出几支一次性针筒。显然是新换不久的桌布上,悬空着一双戴着塑胶手套的手,熟练地撕开又一个包装袋,用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镊子夹起针头根部装上针筒,伸进一旁的“农夫山泉”一升装的水瓶里抽满,注入一个快要装满乳白色液体的玻璃杯中。

  至此,申静为自己的早餐冲好了一杯牛奶。

  时钟敲过6点半。放下还没彻底消毒完的餐具,她叹了口气……看来5点起床还是太晚了些,再提前一些,也许应该在妈妈出门以前……快有36个小时都没有擦洗过的单车,今天一定要好好清洗一下,不然怎么能骑……好了,别瞎想了,再磨蹭,爸爸都回家了……

  ……天天提绿化工程,可结果呢?这个城市的空气质量使得口罩成为申静骑车的必需装备,幸好夏天是放假,不然空气混合上道路的粉尘非逼得她带防毒面罩不可。记得过去施工队在这条路上铺设管道,她几乎是含着眼泪骑过这段路的,在那几天里,她的衣服更新了二十一件。有什么办法,爸爸的工作时间决定了家里的BMW是轮不到她享用的了,而上海出租车的卫生条件又太差,使她只有和同学一样骑单车上学的选择。

  又是红灯。申静从容地停下等待,不理会面前空荡荡的横马路根本没有车驶过。身后倒是有一两辆单车极其自然地直驶过去……哼,还国际大都市呢,人就这素质。谁都知道教小朋友“红灯停,绿灯行”,谁都对地面上的白道道视而不见,却乐意在十字路口当一两回色盲被罚了款总是嘀咕一句“没看见警察”。还回头看我……

  赭色的校门跃进视线……竟还有人说这种粗线条堆砌和石质材料叫“粗矿”、“复古”!?活像动物园。学校愿花十几万给校长买放在那儿当摆设的ST2000,却不愿在装修校园时雇个专业一点儿的设计师。没办法,有几家国家机构不喜欢在自己根本不懂的领域装行家呢?跟人一样……

  “同学,校徽呢?”……同学同学,连称呼声“小姐”都不会。中国人的称呼总是土得掉渣,好不容易消灭了个“同志”,这个“同学”不知要延续到几几年……校徽……校徽呢?糟了,出来太急了……

  无须解释,称呼“同学”的那个值勤老师已经把登记违纪的名册递了过来。申静低头伸出手去……

  “等等,先把手套脱了。”

  申静好像没听懂,愣愣地看着对方……要我脱手套?你是新来的吧?

  果不其然,眼前是一张陌生的面孔,透过眼影可以看出很年轻……哇噻,这种天还穿皮短,往大街一站活像……反正怎么也不像人民教师……“发什么呆呀,接老师给的东西不能戴手套你知不知道?这点儿礼貌你不懂?”申静只希望这语音出自一个没文化的弄堂阿姨,可遗憾的是,这个人的的确确戴着教师校徽在这里教自己礼貌……要我脱手套?不是开玩笑吧?你这种一看就知道没有消过毒的手……

  “你没听见啊!?”……音量又大了,难道非得……也许可以……不行!这种本子不知被几千几万人抓过,要我用手去拿?

  申静向来不承认自己胆小,可一个“脏”字始终是她最大的恐怖,每到不得不面对“它”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脆弱得直想哭。现在,她正身处这种危急关头,要知道,自从十三岁以来,她还没有让自己的手直接接触别人递来的东西……怎么办?看样子她真的不会放过我。不行了,眼睛又湿了……讨厌!会死的……

  “快签名吧,申静小姐。”……这声音,完全不一样……抬头看,一个不认识的男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那本本子拿在手里递了过来,面带微笑,像是在和老朋友说话。不知为什么,申静非常听话地就接过了本子,当然,是带着手套。那边的女高音显然对此不满意,可还没等她开口,男生就回头一样轻松地笑了笑,“好了,林老师,那么认真干吗?”奇怪的是,只这样一句话好像就起作用了。

  申静手上在写字,眼睛却已经开始打量起了这个男生……嗯,没有一脸青春痘,头发也很干净,那上衣领也……对了,他知道我的名字?

  正想开口询问,男生已经同样面带微笑地拦下了另一位违纪者彬彬有礼地要求下一个签名了……想太多了……

  ……什么?怎么又是体育课?不是应试素质教育吗?体育有什么用,一星期开两节课那么多?最多毕业时体育分数方面和老师通融一下不就行了吗?看那些男生,一个个兴奋得跟什么似的,上一节课一结束,就急着翻出长期驻守教室能当化学武器用的球鞋往外拥,直到下一节课的上课铃打响才穿着浸透了臭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运动衫回来……别牢骚了,出去吧……

  在魔鬼老师的命令下绕着足球场跑了三圈,终于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当然,不允许回教室。弥漫的风沙使申静只能紧挨着场地边缘的树木漫步,要挑一个干净的地方停留并不容易——与学校一墙之隔的居民区习惯于把公共教育场所作为她的垃圾处理地。真不知那时候的城市规划是怎么搞的。现在好了,人都往远离市中心的“住宅小区”搬。申静去过那么一个什么什么区的地方,那道路实在干净,建筑实在漂亮,绿化实在不错,那配套设施也实在可以称得上齐全,可就是在偌大的马路上逛了将近二十分钟,都没看见超过十个走路的活人。申静想其实这也不错,也许可以在这样安静的地方找一间没有人知道的房子关上铁门不出来。可是现实说那不可能,那样的房子往往伴随着锈迹斑斑的栏槛和日渐凋零的花木,谁都说“给我辆自备车我就去住”,谁都割不断和嘴上说讨厌的都市文明的联系……

  正乱想着,申静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像什么东西划过空气,侧过头一个小小的黑影从远处飞速直扑而来。本能地她想躲避,可就在她给身体下命令和一声“当心”到来的同时,一个影子从视线左侧闯了进来,接着是“砰”、“啪”两声,一声较清脆,另一声沉闷,然后是……“你没事吧?”

  听到了人语,申静定了定神,眼前一个男生侧对着自己正从地上爬起来,一只足球滚到了一边。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的她正想开口,忽然看见了对方的微笑……

  是他!没错,穿着守门员的衣服,左手抓着一副手套,怪有趣的……血?!申静看见他的袖子被捋到肘部,小臂上还留着水珠,显然是刚在一边的水龙头上洗手。而现在,他的右臂外侧多了一块面积不小的创口……看来是刚才倒地时在砂地上擦伤的,而他自己首先问的是“你没事吗?”申静突然觉得有点不知所措,脑子里闪现出不少电影里女主人公为男主人公包扎伤口的镜头……这种时候,好像应该……开什么玩笑,那毕竟是血,而且他刚踢过球……不过,他的手还真干净,一点儿也不黑,也没有暴出的青筋和长得吓人的汗毛……

  “喂,你怎么了?”……看他,还以为我呆了呢。喂,真的假的,还用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装傻好了……他还挺有心的嘛,用的是左手,是不想让我看见伤口吗?原来知道我有洁癖啊……看他流了好多汗,不过,没有那种酸酸的味道……好……

  “快去卫生室吧。”说这句话的同时,申静迅速地把一块手帕捂上了他见红的地方,等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接过时,立刻转过身,扬长而去……哼,当我有洁癖就会看到血就晕倒吗?偏做给你看……怎么样,没想到现在还有女生用这个吧?所谓“消毒纸巾”之类的都是骗人的,哪有我亲自处理的手帕干净……

  ……地理课,好无聊……申静真的不明白,地球另一边有点儿什么矿和自己究竟有什么关系……都信息时代了,地域概念都逐渐淡化了,再研究什么基础工业不嫌过时吗?哎,好困……

  “叮……”下课铃的音色和上课铃明显不一样。睡上一觉45分钟的时间果然短多了。放学,回家了。

  每到傍晚,大队人马涌向校门还真是壮观,让在骑兵步兵中间躲闪着生怕擦着什么的申静想到两个字——放生。

  “嗨,申静。”申静皱了皱眉……真新鲜!是罗术,她最不欣赏的男生典型:不爱干净,喜欢耍帅;而且,人如其名——啰唆。耐心听完罗术啰唆了一通之后,申静更诧异了:请我出去玩,你吃错药了吧?申静对于环境的挑剔和对公共饮食的诸多批评使得几乎没有人敢对她发出邀请。而现在……罗术身边的几辆单车上显然是他的同伙……慢着,那是……跨在蓝色Emmelle上侧着头,仍是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没看见自己的,果然是他……

  “怎么样啊……”“去了!”申静突然觉得自己像荆轲。

  “去了?上车……”罗术的话还没说完,申静已经义无返顾地跨上了后座,当然,是Emmelle的。而骑手也似乎恭候多时了,连头也没回一下就极其自然地启动了……

  灯光透过层层氤氲洒在斯诺克球桌的绿绒上,申静奇怪自己在这种超过两个人吸烟的房间里竟没有立刻晕过去,千万人使用过的球杆在手中被不自觉地来回摩挲也没有什么烫手的感觉,也许我……“到你了。”机械地走上前,俯身,架杆。

  “你的姿势总是差一点。”声音出现在脑后,也就是自己的背脊上方。申静料到会有这么一个场景,可有点儿意外出现得那么快……他的语音就在耳边响起,可又有点朦胧,他的呼吸掀起发梢,穿过脸颊。他说的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申静第一次觉得别人的气息并非总是浑浊不堪的,在这样的气息中,刚才路上的情景又浮现出来……

  ……他的车速好快,一点儿也不比他们不带人的慢。还是抓住点儿什么比较安全,抓什么呢?冷冰冰的钢条吗?So dirty!还是……大不了回去再……没有想太多,申静的手已经环上了他的腰际……龙头晃了一下。正品Adidas吗?没有难闻的化纤味,倒有一种……不知道他的呼吸是什么味道……

  ……到了?这么快?这是……啊,走开!!别把脏手伸过来!

  就在他去停车的时候,一张蒙着数层污垢且有些发青却不失幼稚的脸出现在申静眼前,蓬乱的头发刚好和她的鼻尖平行,连颜色都变了,不知有多少个月没洗,阵阵异味直穿入脑;那双拖着个肮脏的破碗的……那哪里是手?简直是爪子……行了行了,再不快走,我都要对你说“行行好了”……

  “拿着。”……谢天谢地,他终于回来了。可是,他在干什么?!亲手给乞丐钱?!不是那种经常从西装革履者的手中带着几分炫耀当啷当啷甩出来的硬币,而是无声无响朴实无华的纸币,还是黄色的。不是丢入碗中,而是塞进手里……天!你还用手拍他的肩膀!?你知不知道那件破棉被上有多少个细菌……

  申静不愿再回想下去,依稀觉得自己问了什么,而他说了些什么“任何人都可以彼此交流”之类的,现在她只知道米黄的灯光让她有些头晕……

  怎么回到家的,申静不记得了。她只知道从冰箱里取出封存完好的毛巾,脱下手套以后,她才发现手指上有一点殷红。那是他的血,怎么都洗不掉。

  ……又来约我了吗?不是冬天刚过吗?就去海滩?你说这时的海边有种苍凉让人很舒服又想哭。好,都听你的……

  ……知道吗?是你让我第一次在海边看到了日出,那种光的过程,像染色,像邀请,像侵略。是你让我真正体会到了钢筋水泥丛林的狭窄,这种宏大,是空灵,是充实,是从容。是你让我知道了没有空调的清晨该是怎样的气温,这种冷,很认真,很完整,很温暖。你在想什么呢?海风掠过礁石,把你的脸刻成了雕像,如果那是地狱门,我会是罗丹的情人吗……

  “来。”……没有多余的修饰,喜欢你的简洁,就跟随着你走……那些小孩在干什么呢?噢,你告诉我,那是筑沙器。这是城堡,那是城墙,还有那弯弯的护城河。是你的眼睛在闪光吗?喜欢你的孩子气。我们也去?那样的沙子?你说其实这世上每个人都是孩子,天,我信,就随你去。我想我是疯了……也许洗一下,什么样的脏都会成为过去……

  ……阳光的街头,没什么路人,我和你。真希望永远这样……你问我“为什么总是戴着手套”,我微笑不语。拜托,别假装生气,我也不知道那理由。也许我只是不想让你知道我的过去,曾经犯过错的女孩,都有深藏秘密的权利,是吗……也许我的确胆小,可我相信,和你在一起,我终将变得勇敢。也许有那么一天,我真会摘下手套……嘿,看你那兴奋的样子,说着玩玩的……哎哟对不起……是我不好……哎……我真的怕痒……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快说你不认识他们呀!为什么要这样?住手!巡警呢?为什么没有人来帮忙呢?为什么?快住手……我……求你们了……

  ……你没事吧?是你说过的话,我记得很清楚,你听见吗?你别吓我啊!求求你回答一声好吗……手已湿了,是我的眼泪吗?是你的血。那么多,不停地流,划过我的双臂。街道红了吗?我不怕,我真的不在乎,自从染上那点殷红,我真的……

  ……谁在摇我?

  “实在对不起……”

  ……什么?没关系,那不脏,真的……

  “本来不想叫醒你的,可我不小心把茶杯打翻了……你还真是能睡,从地理课睡到政治课。现在好,快放学了,要睡回家睡去。”同桌边摇头叹气边用纸巾吸汲着桌面上的汪洋。

  申静怅然地看着她忙碌,像是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没错,刚睡醒的人都是这样的。瞧,现在她又低头瞪着自己的手发愣了,那眼神,跟中邪似的……愣了半天,又开始傻笑了……还别说,她睡觉还能把手套摘下来。快戴上吧……怎么!?扔……扔了……

  本文选自《首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A卷)。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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