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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姨那边很快有了消息。沈姨说，她侄子余树让栾爱丁去一趟县城，事情得具体面谈。沈姨难免将侄子吹嘘一番，说他从小乖，读书好，会写文章，如今在报纸当记者，认识好多领导，上个户口这么小的事应该没问题。按理说，照栾爱丁这样的情况，应该也不难解决，就当栾爱丁是扇背镇人，挂靠一户人家，说从小没入户，是黑户，家里人以前也不懂，如今嫁人生孩子，需要了，补个户口，官字两个口，怎么说也合理，就看愿不愿意，是吧……当然了，得花钱，现在社会就这样。沈姨最后补充说。
事情有了希望，这让栾爱丁松了口气，只要能把户口的事解决了，花点钱就花点钱。四平也开心，他说那得问问多少钱，你直接带去。栾爱丁给了他一个白眼。眼前这个男人她跟了十多年了，观察下来，可以肯定当然是个好人，不偷不抢，偶尔会发下鬼脾气、骂骂人，但从来没敢对栾爱丁动过手脚；缺点也是明显的，就是凡事像个小孩似的，不明事理，要是让他办个事，十有八九就是这样搞砸的——栾爱丁不会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她得先探一下虚实。
第二天，栾爱丁关了铺头，匆匆忙忙，便去了县城。县城离小镇不算远，几十公里路，有直达公交车，停停走走，也就一个多小时。栾爱丁平时很少来县城，记得第一次来，还是和四平一起，那时他们刚开咸茶铺不久，心情好，商量着到县里走一趟，看到有照相馆，两人还拍了一张婚纱照。这次来，仍然要经过马街，那家名叫“心仪”的照相馆还得遇见。比起三年前，它装潢得更为漂亮了。栾爱丁挺想拍一套婚纱照的，到金厢海边或玉照公园，不过考虑到四平的脚，拍出来也不太好看，她便想着以后给四平安个假肢，和买房一样，这也是栾爱丁想要实现的愿望。她发觉人的愿望其实是满足不了的，一个接着一个，人不死，愿望也会没完没了。转而又想，如果没了这没完没了的愿望，人这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栾爱丁给余树打了电话，余树刚好有会议，让她先在街上逛逛，11点的样子在人民桥头等他。栾爱丁竟松了口气，她也不想就这么突然见他，虽说是个小报记者，在栾爱丁看来，也是从未接触过的人物。那就在城里散散心，逛下马街，再去玉照公园走走。栾爱丁正想找家商场买点礼品，可不能空着手求人。时间还早，栾爱丁想先到处逛逛，相对于扇背镇而言，县城算是“大城市”了。
栾爱丁没去过真正的大城市，十八年前，她逃脱小姑子的控制，离开了棉被厂，之后躲躲闪闪，还在老家康县的文胸厂和花圈厂打过工，时间都不长，没多久，工厂就倒闭了，做一家倒一家，像个扫把星。厂倒了，她只拿到一半工资，有一次竟然一分工资也没拿到，几十个女工，站在工厂门口，眼看着老板指挥货车拉走机器，天还下着小雨，她们就那样站着，以为老板拉完机器就会给她们发工资，谁知老板把机器一搬完，人也跳上了货车，呼的一声，货车开走了，她们还跟在后头，看着货车走远。她们那时都傻。栾爱丁也承认自己傻，要不怎么会那么轻信一个陌生人的话，乖乖就上了他们的面包车呢？一个年纪大点的女工说，老板好像跑了。她们这才缓过神来，是哦，跑了，钱没了。好像她们就等着老板跑了这一事实板上钉钉，才好跟自己交代，没希望了，拿回工钱是没希望了，因为老板跑了。老板没跑之前，她们谁也不敢说句话。后来的事情就充满惊险了，栾爱丁都不敢回想。一个当地妇女，说姑娘们，康县有什么钱赚啊，跟我们去深圳吧，去了深圳就是不干活每天出去逛街都能捡个千儿八百，到处是钱。那时栾爱丁是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大城市，不过脑海里没什么概念，是完全陌生的领域。栾爱丁本以为至少可以见识一下大城市，谁知面包车开了七八天，把她们带到了更为偏僻的地方，她们这才知道上了当。骗她们的人把她们都扔在一个农场里。栾爱丁还记得农场的名字，叫天青农场。她们天天在那里种菜养猪，一干就是两年，这期间，时不时地，就有一个女孩被人买走。栾爱丁竟然很羡慕那些被领走的女孩，她实在不想待在农场里了，她要出去，即使不去大城市，去县城去小镇也可以，总之就是不想待在四面环山的农场里。然而迟迟没人来把她领走，她称不上漂亮，体格壮硕，加上劳作，晒得很黑，看起来不像18岁的小姑娘。栾爱丁是最后一个被领走的女孩，跟她一起的另一个女孩被蛇咬死了，农场怕把事情闹大，便急于把栾爱丁弄走。最后一天，栾爱丁梳妆整齐，终于见着了来买她的人，那人便是四平。当时四平看起来白白净净的，很斯文，如果不是少截小腿，估计也不用沦落到要去农场买老婆。栾爱丁无所谓了，她还担心四平看不上她呢，农场的人问四平，怎么样？也没得挑了，就剩下她一个，干活生孩子肯定一流，你看她那手臂和屁股。四平笑了一下，点点头。栾爱丁就跟着四平走了。
栾爱丁没什么地方可去，县城里没有她认识的亲人或朋友，她走完马街一个来回，在十字路口处，往左走几十米，便来到了玉照公园。栾爱丁来县城的次数不多，对这一块的方向倒是记得很熟。玉照公园她以前来过，也是几年前了，还花了五块钱钻过鬼洞，现在鬼洞没了。栾爱丁感觉玉照公园比之前凋敝了，至少不太好玩了，除了满园的芒果树，似乎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再说心里也装着事，哪有兴致。栾爱丁返回马街，找了一家小商场，逛了一圈，实在不知道该买什么好，她想一个男的，肯定少不了抽烟喝酒，原想买四平平时抽的喝的牌子，想想还是礼轻了，应该买贵点的，栾爱丁最后下了决心，买了一条芙蓉王和一瓶剑南春，烟酒都放在一个红色袋子里，她早早就提到人民桥头。
栾爱丁站在桥头，来往路人似乎都要多看她一眼，像是知道她手里提着烟酒要去找人办事似的。她竟不知如何是好，转过身去看桥下的漯河，深绿色的河水显得很脏。河水穿城而过，把县城分成了两半，为了把这两半连在一起，城里人在河上修了五座桥，人民桥是第一座，也是最古老的一座，站在桥上，顺着河流，栾爱丁还能看见其他几座桥，不过到了第四座，漯河突然拐了个弯，消失在她的视线里。栾爱丁倒不是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这景色也称不上美，她只是想起了老家康县，她前后待了几年的地方，记忆里也跟东海城差不多，也有河穿城而过，低矮的平民住宅区，街道狭窄而肮脏，不时有鸽群从头顶哗哗飞过……十八年了，康县是不是变了样？还有她的父亲，父亲入赘的那户人家，父亲后来肯定也生了子女……他们怎么样呢？他们还记得栾爱丁吗？假设，栾爱丁假设，假设她真的回去了，真的出现在了康县街头，乘坐一辆三轮车到达父亲家里，出现在父亲他们一家子的面前，他们会认出她来吗？会惊讶吗？会哭吗？……栾爱丁就着这个思绪打不住地往下想，她越想越心绪难安。不，她是不会回去的，不能回去！栾爱丁狠狠地抓了一把桥上排成一列的石狮子。她看了下时间，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余树怎么还没到？她一下焦虑起来，希望余树早点到，尽快把事情解决了，她好安心回扇背镇开铺做生意。
前情提要：如临渊（1）
前情提要：如临渊（2）
前情提要：如临渊（3）
（未完待续）
（节选自《如临渊》第一章节“扇东街又多开了一家咸茶铺”，原文刊于《中国作家》文学版201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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