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爱,就要让全世界知道

崔健:一块红布

爱,就要让全世界知道

梁文道

最近遇到经营危机,正谋转型的《端》传媒总编辑张洁平女士在一场活动里面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观察,她说《端》的台湾读者多看香港和大陆新闻。香港读者则喜欢阅读他们的大陆、台湾,以及国际新闻。

相比之下,大陆翻墙过来的读者却只爱看大陆新闻;若是国际新闻,也只专注和中美关系相关的讯息。然后她开了个玩笑:「中国读者只关心中国」。

也许《端》的大陆读者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不看他们提供的其他消息,也许他们就是觉得《端》的大陆新闻最值得细阅。但就凭我个人很不科学的观察,我不得不说,洁平这个观察很有可能是对的。

就拿我做的一个经典阅读节目来说吧,虽然我很想让我的观众透过一些其他地域的典籍去接触一下大家或许陌生的文化传统,可是我常常收到类似这样的评语:「为什么不多介绍一下中国自己的经典?我们的文化多么博大精深」。

如果我真的谈到了中国典籍如《论语》和《老子》,好些观众就会格外兴奋,表示「一看到自己熟悉的书,就特别地感兴趣」。

梁文道在《一千零一夜》中介绍《论语》

必须注意的是,什么叫做「中国自己的经典」也是有争议的。有一回我花六集节目的时间浅介《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其实也就只是讲了它的开头两句话而已),竟然也有人不满:「为什么一直坚持讲老外的东西?中国的道教多厉害,偏偏要说印度阿三的宗教」。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差点忘了佛教入华尽管已近两千年,早在中土演化出了自家面目,可它到底是「印度阿三」传进的舶来品。当然,近年也有学者指出,《心经》很可能是国人所造,今存梵本说不定是从中文倒译回去的。但这类学术圈子里的讨论我就不深究了,重点是在计较起「中国」二字的时候,你到底可以去到几尽?

又有一次,我在网上看到有人在谈汉学家薛爱华(Edward Schafer)的名著《撒马尔罕的金桃》(The Golden Peaches of Samarkand),文章标题不慎叫做〈撒马尔罕古城,长安人和罗马人都向往的地方〉。本着识睇梗系睇留言的原则,我真的看到了好玩的留言:「向往你妹,长安人有二都,有益扬,向往个毛异族山寨」。

这位读者明显听过「扬一益二」,对唐史绝非一无所知,恐怕也应该晓得唐人崇胡风盛,晓得撒马尔罕在时人想象中的位置,他怎么会如此冲动,为了「民族自信心」,连粗话都喷了出来呢?

是的,我们可以说这都只是少数,不能以偏概全,说全中国人爱国都是这么爱到针尖上。

……

我小时候在解严前的台湾念书,受过一套国民党版本的爱国教育。回顾那段经历,我和台湾很多朋友都是非常不满的。只不过有些人不满的是当年教育教错了爱的对象,他们觉得真正要爱的不应是那个残留在历史中的虚幻「秋海棠」,而是脚下百岳竞起的海上台湾。

我讨厌那种教育,不在其对象,却在它想要我们习得的一套爱的方式。那种爱,说好听点是「自爱」,其宗旨是「中国人当然要认识中国」,因爱而有认识的必要,又因为越认识而越爱。

但这个循环为了政治正确无穷推衍下去,就有很大的机会变成自恋,变成中国人只应该认识中国,因为中国一切都美,一切都好,世上无双。

多年之后,现在无论是在中国大陆,台湾,还是原来最能免疫这类爱之病的香港,我都重新闻到了这股浓烈得使人窒息的爱的气味。而且这三个地方三个对象,但结构近似的爱,更有彼此刺激,相互助长的趋势。

大陆这边有多爱中国,台湾那边就会有多爱台湾。又由于爱病变成了自恋,极度专一,不容他人存在。于是就有了台北市长柯文哲那些为了捧高自己,不惜踩低香港和新加坡的奇言,正是爱到最高点,心中有台湾(或者该说只有「台北」)。(编者注:近日,柯文哲批评新加坡是“住在鸟笼里的金丝雀”,香港没有自由灵魂。)

自恋绝非自足,因为它总是需要一面镜子。那面镜子可以是世间所有,作用是当作背景,好拿来呈现自己。而且它还不是要呈现自己的身影那么简单,更是要呈现自己对自己的爱,因为正是这爱定义了自己,圆满了自己。

通俗点的说法,这叫做「爱,就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最近不是有人在冰岛一处著名景点,取当地石块砌成了巨大的「中国」二字被人批评是破坏景观吗?类似的情形,从前也不是没有。今年年头,便有人在某国外海滨渡假区的沙滩上插出一片中国国旗的旗海。

没错,我明白今时不同往日,往昔国人一定会大规模谴责此类有碍观瞻的行为,现在则会有不少辩解,或者说「没有证据就说是中国人做的,不公平」,或者说「每个国家都有人会到处涂鸦,为什么只针对中国」,甚或「用石头堆字又不是不可复原,凭什么说是破坏」。

但且先容我大胆假设那真是中国游客干的好了,我的问题是基于何种冲动,何种情绪,一个人或几个人会想到要在外地留下中国人曾经到此一游的证据呢?假如在公共场合和知名景点上刻下自己个体的名字是自恋的话,那么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层次的自恋呢?

本文摘自梁文道专栏文章,文章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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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 | 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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