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AP威尼斯特刊|亚洲未来主义和非他性

  

  亚洲未来主义

和非他性

  文|王 辛

剧透警告

万维网诞生的1989年,广受好评的《三体》三部曲(2006-2010年)的作者刘慈欣出版了他的首部科幻作品《中国2185》。故事快进到未来的中国,描述了一个充斥大量以机器维持生命的人群的老龄化社会。新一届的最高执政官——一名二十九岁刚离婚并失去了孩子监护权的女性——刚上任便面临由一系列离奇事件快速堆积而引发的国家危机:毛泽东和其他五位过世的中国公民被意外地“复活”成数码的不死之身,迅速开始困扰并危害国家的网络空间——即维护国家主权最关键的领域之一。

“复活”这一现象由分子全息摄影中的三维扫描和足以模拟人类智力的超级计算机编程结合而成,是一种为达到技术特异性而无法避免的后果。然而,复活的这些人在以完全虚拟的方式存在的同时,拥有完整的意识和人类的能动性;他们飞速处理大量信息的超人能力让他们能够介入并操控数字化校准的公共空间。他们脱离物质性身体而存在,从真正意义上达到不朽——成为一种在本体论上不同种类的人。

  

  邱黯雄,《新山海经3》(截屏),2013-2017年

  视频动画,30分钟

  *图片由艺术家和博而励画廊提供

刘慈欣用极其复杂但充满诡异预知性的方式,探索这种后人类时刻如何迅速吞噬社会和政治生活。2185年的中国已变成一个全面民主的社会,这归功于其虚拟基础设施的复杂性,让每个人都能在重要的本土和国际事务上发声。作者细致入微地描述基础设施的技术参数,使其在处理并优选输入内容的机制上成为一种语义网。在处理复活事件的紧急会议上,中国公民以原本安放在数据库中的复活者所拥有的“人”权展开激烈的辩论。他们通过票选给予复活者访问中国网络空间的所有权限,此举导致一位不露声色的复活者在空间里进行大规模破坏:他苏醒并获得超能力后,创造出能独立生存的衍生物种——一种叫“脉冲”的人类——在中国的网络空间形成一个保守共和国,时刻准备推翻这个“外来”政府。

《中国2185》拒绝硬科幻和软科幻长久以来的分歧,将科技和意识形态作为塑造社会舆论并且相互调节的机制,对其自由地进行揣测。刘慈欣的预测来源于一个虚构但并非不可能发生的未来,及其基础设施中的科技和物质现实,比如:用来处理大量数据的计算能力;对大脑结构的事后剖析式编码;国家的身份认证系统和其筛选公民参加民主投票的运行方式;人们对信息在认识论上和物质上繁重的体验;截然不同的时间性的共存。这些与现代生活产生共鸣的元素大多以一种诗意的方式呈现:国家的全部人口被人民大会堂里的全息星群所代表;多种形式的关联性——类似于科幻剧《超感猎杀》——在国内的年轻人中激发了不少同情。

从带有激进倾向的身份政治的角度来思考《中国2185》等作品所想象的未来,对这个文学领域和其概念性的吸引力而言,即使不是一种侮辱,也是一种阻碍。在西方政治思想的中心,以身份为主导的偏见对这种批判性的探讨来说过于以人类为中心。最近常出现的问题似乎是:我们如何想象由这样或那样的身份支配文化和政治力量的一种未来?由斯嘉丽·约翰逊出演新版《攻壳机动队》掀起的愤怒确有其正当性,但若将批判的关注点移向别处,扩大能够推动实际改变的参考视野,这种策略不是能更有效地突显好莱坞和其政治体系的落后吗?在现有的理解里,好莱坞对《攻壳机动队》的翻拍不过是其向日本经典的地域性的致敬,虚假的多文化主义也停留在(廉价的)表面价值。将好莱坞(或任何既高度可见又极其强大的美国、欧洲,甚至中国机构)赋予地方性特质,或认定为世界主义的真正标杆——也就是那些继续强调关于表象和身份的论点——都是妄想而徒劳的。

在历史性与推理性思考中,将时间视为一个不稳定的、或被外力破坏其稳定性的媒介的观点,已达成广泛共识。关于类原始社会和宗教象征主义的比喻在后世界末日题材和当代文化想象的其他方面持续可见;艺术家邱黯雄将《黑客帝国》视为现象世界中佛教体验的科幻表达。事实上,我们从未真正脱离宗教。本应引导人类行为和世界观的宗教思想依然在调节我们与未知世界的联系。比如,艺术家陆扬经常涉猎于神经科学领域,以重新理解偶像的创造和崇拜是如何在人类推动新的转化性临界点时,于今天的公共生活、视觉文化,以及我们与神灵不断演变、或整体或个人的关系中运作的。

  

  陆扬,《忿怒金刚核》(截屏),高清影像,2011

  *图片来源于网络

非他者与其不满

正如我们逐渐认识到多重现代性的存在一样,后网络时代的多重时间性在本质上呈现出一个更加不规律的重叠。访问的容易性和即时性只是掩饰了一个基本的事实,那就是在整个网络中,时间呈现出不同的功能。就中文来说,其本身就在网络空间中呈现出一系列时间性。远古的用法仍然在被广泛使用——不论是认真地还是讽刺地——即便新的符号学空间和特定主题的论述——可见于数码亚文化和规避审查制度的敏锐策略——在以惊人的速度被发明和运用。韩语、日语和英文中的很多术语都在不加翻译情况下被快速而务实地借用、吸收,并在以小时为单位的网络生命循环中发生改变。这种语言学结构对互联网话语的外生影响至关重要,而这种重要性也解释了为什么即便是那些对艺术的“后网络”话语警惕性最高的支持者,都难以全面把握网络空间中由非西方语言构建的部分。

当被问起为什么选择将一个女性宇航员置于他的影像装置和表演中时,艺术家黄汉明回答说:“男性的角色太明显了......女性的太空探索者是一个可以让人们投射自己欲望的地方。”而更加令人困惑的是,在那些伴随作品展示的以研究为基调的混成创作中,(大多数)中国女宇航员的形象都取材于可爱的视觉元素。那么这些多样形象的独特性又是什么呢?其中的一些形象,正如包括《三体》在内的科幻经典故事所恰到好处地展示出的,是一种有说服力的同时兼顾救世主和反社会分子形象的人物,而不是那种可爱的、可以成为人们欲望投射物的元比喻对象;这些形象具有经过认真构想的复杂特征,并在意识形态上迎合了那种颇具特色和争议性的毛时期女权主义的遗产。这种遗产应当获得更具启发性的反思,而不是被盲目地归入身份表演的流行形式和拼贴幻想中。[1]

说到奇怪的时代和时间性,晚期资本主义和软实力战争为《长城》(2016年)这类电影的到来奠定了基础。《长城》因其对文化差异装聋作哑的态度受到大量指责,也像一面讽刺的镜子照出好莱坞本身扭曲而虚伪的身份政治。艺术界,与其同样问题多端的他者政治,似乎更倾向于庆祝新的艺术产业,而不是培养新的艺术话语的真实可能性。只要这种高高在上的“他者化”凝视居于一个享有先构建、后翻译权力的安逸位置——不论这种凝视对它本身(看起来)问题重重的地位有多注意——福柯所定义的“彻底的他者”,也就是“某种还不存在的东西,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它将会成为什么”,将永远地难以捉摸,甚至永远地隔绝于世。[2]

  

  黄汉明,《世界之窗(第二部)》(截屏),2014年

  24频影像装置

  *图片来源于网络

亚洲未来主义

陈乐明在《艺术论坛》2016年夏季刊发表了题为《亚洲未来主义》的文章,并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是否有可能穿越时间成为‘他者’?”[3]相比起被广泛认同的将他者嵌于地理叙事中的概念,陈乐明更感兴趣的是其在一段时间里呈现出的散漫的、动态的张力,从美籍亚裔经历中寻找表达方式、文化挪用,以及艺术世界内外的表象——或者表象的缺乏。然而,接受这种暗喻的危险在于:“他者” 必须居于一个带有缺陷的位置,而这有可能将本质上相互异质的事物同质化。

大卫·S·罗(David S. Roh),拜特西·黄(Betsy Huang)和格蕾塔·A·牛(Greta A. Niu)在他们关于“科技东方主义”的颇具启发性的导论中,考察了他者的同质化的现象,并将这种现象视为两片地域——一边是技术先进且占主导的亚洲,另一边是将亚洲同时看作渴望和威胁的西方世界——之间不安而持续碰撞的结果。[4]他们认为,“如果科幻小说及它的变体在历史编纂学、电影和新媒体中提供了科技东方主义的表达内容,我们相信美籍亚裔研究为我们的记录与审视提供了最好的批评性与理论性工具。”[5]这种方法也许会在审视科幻材料中充满问题的亚洲角色时起作用。但是,同样的做法也可能会给这些材料带来不应得的关注,在不经意间把关于思辨艺术和文学的批判性反思限制于一个表象性身份政治的狭隘舞台。这种身份政治为指向亚洲人能动性的美籍亚裔能动性与反之亦然的政治、文化和策展话语带来持续性的混淆。然而,我所主张的并不是一种分裂的态度,而是一种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严密方法。

这篇文章旨在将那些清晰得令人产生怀疑的话语搅浑,并破坏某些隶属同类的方法论工具。如此做的目的在于将有意思的混乱延续。亚洲未来主义,一个仍然崭新并且未被完全定义的话语,可能在科技东方主义中含有正当的意识形态根源,但如果它继续在时间或地域上被界定,或者如果它将自己局限于一个既定的、无争议的批评体系中,那最终也是没有帮助的。相反地,它应当提倡来自不同渠道的、有助于将激进的思辨或向前或向后推动的质询。它也许很好地为行动主义创造了新的工具,但除了产生“奇怪的、新的智慧”之外,它不需要再服务于任何功利主义的目的。

翻译|许梦辰、林梓

责编|缪子衿

*英文原文Asian Futurism and the Non-Other刊登于e-flux Journal #81,2017年4月,本文有删节。

*注释:

[1]《“我们都需要放松”——亚洲当代艺术周见闻》,发表于《燃点》,2015年11月2日。

[2]米歇尔·福柯,《评述马克思》,Semiotext(e)出版社,1991年,纽约,第121页。

[3] 陈乐明,《亚洲未来主义》(Asia-futurism),发表于《艺术论坛》,2016年夏季刊。

[4]大卫·S·罗,拜特西·黄和格蕾塔·A·牛,《科技东方主义:一则引言》,发表于《科技东方主义:从思辨小说、历史和媒体中想象亚洲》 (Techno-Orientalism: Imagining Asia in Speculative Fiction, History, and Media),罗格斯大学出版社,2015年,新布朗斯维克,第1–19页。

[5]同上,第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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