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第七集 精彩抢先看
舞台上的一切，原本都是稍纵即逝的，但是唱片把它们留了下来，歌的生命那份感动，好像也就可以无限延伸下去了。
——马世芳
[ 看 理 想 ]
听 说
把耳朵借给我
跟着声音去旅行
那些留在舞台的青春
「 谈现场实况 」下
以下本文节选自 马世芳[ 听说 ] II - 第七说
青春时代的人生指南
▼罗大佑《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如果没有缤纷的色彩 只有分明的黑白
这样的事情 它应该不应该
拿一枝铅笔画一个真理
那是个什么样的字
那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罗大佑的这几句歌词，我曾经在十六七岁的时候，抄在我随身带的笔记本上。这首歌算是我青春时代特别重要的人生指南吧，或者对我是有如神谕的箴言。我个人最爱的版本，我相信也是罗大佑自己心目中，这首歌应该有的样子。收录在他1985年的现场实况专辑《青春舞曲》。
罗大佑-现场实况专辑《青春舞曲》
今天我们继续聊聊现场实况录音这个题目，就从罗大佑的这张专辑说起。1983—1984年，连续两年，他都在12月31号，在台北一个叫作中华体育馆的地方，举办岁末演唱会。他是台湾第一个举办个人摇滚演唱会的歌手。
当时负责发行这张唱片的滚石唱片公司，居然没有想到要聘专业的摄影师，帮他捕捉在台上演出的画面，最后临到要出版实况专辑了，他们只好去向当天出席的歌迷征求照片。所以最后用在唱片封面和封底的照片，是台下的观众拿自己的相机偷拍的。
罗大佑-现场实况专辑《青春舞曲》封底
1984年罗大佑发行了他的第三张个人专辑《家》，这张专辑他还特别跟一位日本的音乐人三枝成章合作编曲，包括像《我所不能了解的事》，还有《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编曲编得很漂亮，但是有点太满了，罗大佑自己觉得，好像这两首歌应该要再松一点，再多一点呼吸的空间。
所以到了岁末演唱会的舞台上，《我所不能了解的事》，他整个把编曲做得更松更简单，节奏也放得比较慢，反而是他心目中，这首歌应该要有的模样，这个现场版本，才是这首歌真正的决定版。
向集体的青春告别
▼罗大佑《现象七十二变》
这张专辑有另外一段实况，是我心目中，中文流行音乐史最动人的片刻。这是在1983年的岁末演出录下来的，他把他的《现象七十二变》那首歌，整个改头换面，本来是一首快板有点诙谐的摇滚曲，他把它变成了，只用一台钢琴伴奏，是一个柔情万种的晚安曲。
有人在慢慢学习他的回忆
有人在慢慢接近一点真理
有人在爱丽丝的仙境闲逛
有人学国王穿着新衣裳
有人默默耕耘默默从事
有人在过着他的太平日子
有人在大白天里彼此明争暗斗
有人在黑夜之中枪杀歌手
有人在大白天里彼此明争暗斗
有人在黑夜之中借酒浇愁
那个时刻的罗大佑，就是我心目中全地球最酷的歌手了，他好像不只是在向那一个年度告别，好像也是在向一整个时代告别，或者是向一个集体的青春告别一样。
有些歌注定不是唱给自己听的
▼Pete Seeger《我们必将得胜》
有的音乐它天生就是要用来在群众之中合唱的，有的歌它注定不是一个人唱给自己听的。在西方的民权运动历史上，有几首特别重要的主题曲，它们曾经在街头游行的时候，用来鼓舞士气；曾经在对抗强权的时候，用来凝聚向心力。
其中一首传唱最广的歌，叫作We Shall Overcome，应该翻译成《我们必将得胜》。这首歌的作者叫作Pete Seeger。
We are not afraid, today
今天，我们不再害怕
We are not afraid
我们不害怕
We are not afraid, today
今天，我们不再害怕
Oh, deep in my heart
我心深处
I do believe
始终相信
We shall overcome, some day
总有一天，我们必将得胜
他是美国民谣历史上，特别重要的一位前辈歌手。他在1950年代美国的艺文圈，所谓麦卡锡白色恐怖的时代，也曾经受过不少的打压。但是到了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麦卡锡失势，整个社会的气氛转变了。
年轻一代的歌手，重新认识了这位了不起的民谣歌者。他们再次把他当年写的歌，再传唱开来，邀请他同台表演。年轻的Bob Dylan，就曾经是Pete Seeger心目中，值得把衣钵传下去的接班人。
Pete Seeger与Bob Dylan
Pete Seeger曾经在无数的场合，唱过We Shall Overcome这首歌。不管是在黑白种族的冲突之中，黑人争取自己权益的年代，或者是在工人运动的场合，或者是在学潮的现场，反战示威的现场，甚至于到他的人生的最晚期。
他还曾经拄着双枴，来到占领华尔街的现场，冒着大雪在现场领唱这首歌。《我们终将得胜》，这首歌历来的现场版本很多，最经典的版本之一，是1963年，他在美国的卡内基音乐厅，录下来的这个现场实况。
Pete Seeger参与“占领华尔街”
我认为这个版本，最完美地展现了Pete Seeger作为一位街头斗士，又是民谣诗人这样的双重角色。他先领唱，然后全场自然而然就会跟着合唱起来。
这首歌并没有传统流行音乐主歌副歌的分别，它一段一段的旋律都是重复的。只有在歌词上有点小小的更动，所以大家唱熟了之后，他就自然而然地跟着下去唱合声，帮大家提词。然后当全场的情绪，越来越激昂的时候，他再适度地讲几句话，让大家的感情更凝聚。
监狱里面录下的实况
▼Johnny Cash《弗尔森监狱的蓝调》《圣昆汀》
流行音乐的历史上，有不少精彩的实况，是在非典型的场合录下来的。其中最精彩的一部分录音，是在监狱里面录下的实况，Johnny Cash在1968年，来到了恶名昭彰的Folsom Prison弗尔森监狱，这个监狱专门关押重刑犯。说来有趣，Johnny Cash当年的成名曲之一，就叫作《弗尔森监狱的蓝调》，Folsom Prison Blues，讲的就是一个受刑人，被关押在弗尔森监狱里面的心情。
When I was just a baby
很小很小的时候
My mama told me
妈妈跟我讲：
“Son, always be a good boy
“儿啊，当个乖小孩
Don't ever play with guns”
永远不要学坏玩枪”
But I shot a man in Reno
可我在雷诺轰倒一个人
Just to watch him die
就为了看着他死掉
When I hear that whistle blowing
现在听到那火车汽笛
I hang my head and cry
我只能垂着头哭泣
1969年，他又到了另外一个恶名昭彰的监狱，叫作San Quentin 圣昆汀监狱，也是一样专门关押重刑犯。他在这场演唱会，不但唱了Folsom Prison Blues，特别又挑了一首就叫作《圣昆汀》的歌，这首歌就是被关在这座监狱里的犯人写的作品。
San Quentin,
圣昆汀，
may you rot and burn in hell
愿你在地狱里腐烂、烧毁
May your walls fall
愿你的高墙塌倒
and may I live to tell
愿我能活着诉说这一切
May all the world forget you ever stood
愿全世界都不再想起你曾存在
And may all the world regret you did no good
愿全世界都对你的恶行感到遗憾
San Quentin, I hate every inch of you
圣昆汀，我恨你的每一吋
1969年Johnny Cash在圣昆汀监狱的演出实况
而且在唱这首歌之前，他跟狱卒说，我想喝杯水，他们就拿了一杯水给他，他喝了一口水，发现这水真够难喝的，然后就呸了一声。底下的这些受刑人都很高兴，你知道我们喝的是什么样的水吗？他看着杯子，觉得里面好像有什么脏东西，还是有什么虫，他就把它往地上丢，使劲地踩，好像要把它踩死掉一样。
但愿你能够在地狱里被烧成灰，但愿世人能够永远忘记，你曾经存在。他唱这样的歌词，底下的这些受刑人，当然也是差点要暴动了。
她特别喜欢走出录音棚
▼陈绮贞《A Practice》《偶然与巧合》
说到在非典型的场合录音，我也想提一提陈绮贞，她好像特别喜欢走出录音棚，在不同地方录录看，试试看。她在2002年的《吉他手》这张专辑，有一首很短的曲子，就叫作A Practice，后来这首曲子发展成《每天都是一种练习》。这个短短的，只有半分多钟的曲子，一开头陈绮贞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A Practice》
每一天都是
诶 为什么下雨天
就不能去地下道录
喔 每一天都是新的练习
用今天换走失去的
显然她本来想要到地下道去录音，那下雨天可能器材会被淋湿，或者有什么其他的顾虑，所以他们说今天先别去了吧。后来陈绮贞还是走出去了。
2014年她的《偶然与巧合》，是在台北捷运的大安森林公园站录制的。陈绮贞特别喜欢台北这座城啊，这几首走出录音棚，在城市的不同角落录唱的歌，也是她向这座城市致意的方式吧。
新民谣发展历程中的经典之作
▼野孩子《黄河谣》、小河《郭龙所指的那首日本歌 》
要是我们回到1990年代，当时大陆的这地下音乐圈，不管是玩摇滚的，还是玩民谣的，大概不会有太多人指望，他能出版一张属于自己的专辑。因为出专辑的门槛真的很高，再加上九十年代的网络环境，还不像后来这么普及、方便，作品也不像现在这么容易散布出去，所以当年，有很多很厉害的音乐人，很多很了不起的作品，都没有留下任何正式的，录音室里的记录。
比方说我特别喜欢的一支来自兰州的民谣组合，野孩子，他们早在九十年代，就曾经下过死功夫，沿着黄河走，去四处采风，学习传统的民谣民乐，一方面也听很多当代的摇滚跟民谣的作品。因为他们历练够，所以出手自然就有够扎实的底气。
野孩子乐队
他们1997年在故乡兰州录的酒吧演出的实况，过了好几年才正式发行，其中收录的这个现场清唱的《黄河谣》，是我心目中，中国新民谣发展的历程上，特别经典的作品之一。
《黄河谣》
我就对着黄河唱
每一次醒来的时候
想起了家 想起了兰州
想起路边槐花香
想起我的好姑娘
黄河的水不停地流
流过了家 流过了兰州
流浪的人不停地唱
唱着我的黄河谣
当时野孩子主要的成员，包括张佺和小索，他们后来到了北京，并且凑了钱开了一家酒吧，就叫作河酒吧。2002年，当时还在苦苦挣扎的独立厂牌摩登天空，录了两张在河酒吧现场的实况录音，分别是万晓利和小河的个人专辑。
所以这两场实况都很忠实地，纪录了他们在酒吧里面，熟悉的环境、熟悉的观众，身边有一瓶酒，手上有一把琴，张口歌就来了。万晓利在这张专辑里的好几首歌，后来都变成了，新民谣历史上的重量级作品。小河的这张专辑标题特别长，《飞的高的鸟不落在跑不快的牛的背上》。它的开头的几首歌，都没有可以辨认的歌词，但是听起来，特别地自在。
传说中的乐队，传说中的作品
▼舌头乐队《妈妈一起飞吧 妈妈一起摇滚吧》
说到九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纪初，还真有不少传说中的乐队，传说中的作品，它们的决定版莫衷一是，因为每个人都通过自己的管道，拿到了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录下来的演出实况。
比如说来自新疆的舌头乐队，他们早年有一首剧力万钧的，史诗式的名作：《妈妈一起飞吧 妈妈一起摇滚吧》。
《妈妈一起飞吧，妈妈一起摇滚吧》
反正这里到处都是你的脚印
不毛之地已高楼林立
流亡之处已灯红酒绿
一个人看到的最后一丝亮光
妈妈 一起飞吧
妈妈 一起摇滚吧
舌头乐队
最自在最撒泼的样子
▼李志《董卓瑶》
2009年李志背着一把木吉他，走进了北京的愚公移山，唱了一个晚上。这场实况后来发行了只有数码版的专辑《工体东路没有人》。早期的李志专辑里面，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张实况，这些歌显出了它们本该有的，最自在的、最撒泼的样子。
李志《工体东路没有人》专辑
毛毛你是个好姑娘
你要把持住你的欲望
你可知我想象你一样纯洁
你不能比我还要放荡
一场演唱会是他生命的祭典
▼薛岳《如果还有明天》《机场》
我所崇敬的加拿大摇滚歌手Neil Young曾经说过，现场演出这件事情。他说这是生死交关的大事，当然这是一个比喻性的说法，我想不会真的有哪个音乐人，愿意为了舞台表演，而牺牲生命吧。
但是在1990年，有一位台湾的摇滚歌手，真的把一场演唱会，变成了生命的祭典，他的名字叫作薛岳，这场演出叫作《灼热的生命》。
如果真的还能够有明天
是否能把事情都做完
是否一切也将云消烟散
如果还有明天
如果还有明天
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
如果没有明天
要怎么说再见
1990年肝癌末期的薛岳，在台北的“国父纪念馆”，办了这场演唱会。包括他自己，和所有的工作人员，和全场的观众都心知肚明，这应该就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公开演出了。
他的标志性的一头长头发还没有剪，他把它扎成了马尾垂在身后，他穿的那件外套，披在身上，显得他特别地瘦。他唱的时候，他常常会用手，去摁在开过刀的地方，因为他只要一用力伤口就会痛。
1990年薛岳《灼热的生命》演唱会
但这一切，你在听这场演唱会实况的时候，你完全听不出来。那是奇迹一样的演唱会，他把他毕生最好的表现都拿出来了，每一首歌都唱到了完美无瑕的程度。
《如果还有明天》，是那天薛岳在舞台上唱的最后一首歌。唱完《如果还有明天》，薛岳就回到后台了，他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他是真的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出去了。他一到后台，护士马上就送上氧气筒，薛岳大口吸了几口氧气，然后一言不发地又回到了舞台，唱了那天的最后一首返场的安可曲，就是他在台湾乐坛的成名曲，《机场》。
耳边又传来阵阵催促的声音
我只听到彼此无言的叹息
过去的记忆是我沉重的行李
不愿带走却也抛不去
薛岳
这场演唱会结束之后，不久薛岳再次入院，很快陷入昏迷。不到两个月，他就去世了，享年三十六岁。
我记得在薛岳人生的最后阶段，他曾经拍过一出公益广告。薛岳对着镜头说，只要不断地学习与超越，生命都可以无限延伸。
这两句话我曾经想过很久，对啊，歌的生命不也是这样吗？舞台上的一切，原本都是稍纵即逝的，但是唱片把它们留了下来，这么一来，歌的生命那份感动，好像也就可以无限延伸下去了。
（以上内容为节目文本节选，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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