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读诗
洛夫
无家信的日子
又逢清明
风雨说着宇宙性的悲怆
翻读自己的诗集时
实在忍不住
对着那一颗颗，形同
被打落的牙齿般的
六号宋体铅字
苦笑不已
藏在一页空白中的意义
是何种意义
而黑色的标题
哑如盲瞳
这些
全都给我吞下去了
连血
连碎肉
连无牙可咬的痛楚
每个意象
都被强烈的胃酸溶解
吐出来时
竟是一大堆
热得烫手的铁钉
风雨中
凛然面对窗外的青山
大声独诵
一首关于清明的诗
居然有鬼哭狼嗥惊天撼地之声势
而远处传来的回响
则有如
深一脚
浅一脚的
雨鞋踢踏而来的苍凉
选自《诗刊》1988年4月号
重读《清明读诗》
方长安
洛夫的《清明读诗》，一抹悲怆与凄凉的乡愁。
“无家信的日子 / 又逢清明”，诗人本来期盼着家信的到来，屋漏偏逢连夜雨，家书未至，又遇清明。这个冬至后的第108天，是中国的古老节日，也是汉民族最重要的祭祀之日，自周始，距今已二千余年。纪念祖先的传统，在老一代人心中，至为重要，何况是远居孤岛的洛夫！所以“风雨说着宇宙的悲怆”，想是伴风伴雨的寒食与清明，让诗人满眼看到世间的悲怆，实在忍不住，翻读旧作，渴望在以往岁月的记录中寻找亲人的旧影聊以自慰。然而，“形同 / 被打落的牙齿般的 / 六号宋体铅字”，让诗人触摸到的只是满纸冰凉，抱不住任何温暖。诗人“苦笑不已”，那些诗句隐藏的“空白中的意义”，与“哑如盲瞳”的标题，全然失去了往昔的色彩。诗人将它们全部吞下、溶解，连同“血”和“碎肉”，然后吐出“一大堆”“热得烫手的铁钉”，不敢让人触碰，因为它会酌伤思乡之人最脆弱的心灵。在风雨中面对窗外青山，诗人独诵“一首关于清明的诗”，唯留“鬼哭狼嗥惊天憾地之声势”的回响，如“深一脚/浅一脚的/雨鞋踢踏而来的苍凉”，震碎人心。
这诗是洛夫1988年载于《诗刊》的旧作。此时诗人的诗风还未从明朗转入艰涩，对语言的锤炼、意象的营造，却已透露其日后的“魔幻”元素。如将“铅字”比作“被打落的牙齿”，“黑色标题”“哑如盲瞳”，吞下“血”和“碎肉”，“被胃酸溶解”，吐出来的是“热得烫手的铁钉”等等，奇异的意象运用与修辞手法，均带着一丝魔幻色彩，与其之后诗风的转变不无关联。然而，其目光所及再广阔，其思想领域再深致，其表现手法再繁复，无出其右的，是深入骨髓的乡愁。
来源：《诗刊》2017年1月号上半月刊“经典重读”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