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德导师丁璇四处开讲座,教育女性要贞顺的新闻已经发酵了半个月。一套严重违背《宪法》《婚姻法》《妇女权益保障法》《反家庭暴力法》等法律的说辞堂而皇之地进高校,可见当务之急不是普及传统文化,而是普法。
与丁璇讲座里其他荒诞言论相比,提倡婚前守贞的说法大概算是最不违背基本法的。它和同时热播的都市职场剧《欢乐颂2》纠结“处女情结”相互加成,让网友直呼:五四先贤的棺材板快要摁不住了。
大众传播领域性道德的保守化并不是这一两年才有的趋势。丁玲在上世纪80年代和青年作家讲话,就对当时的思想解放表示了不屑:“什么思想解放?我们那个时候,谁和谁相好,搬到一起住就是,哪里像现在这样麻烦!”王蒙在1997年回忆这个讲话时,还是觉得丁玲“语出惊人”。
丁玲
丁玲是真正的五四儿女,她的人生轨迹便是20世纪女性解放与社会革命最好的注脚。“丁玲”这个笔名下的第一篇作品《梦珂》发表于1927年。乡下来上海的女学生梦珂因抵制女裸模被围观愤而退学,却在表亲家被消费主义同化,恋爱失败后离开表亲家进入剧团,自己也被男性观看和消费。小说结局暗合鲁迅关于“娜拉走后”不是回来就是堕落的断言,但作者对性别暴力和消费文化的敏感与警惕,值此现代娱乐业方兴未艾之际,尤为可贵,且历久弥新。
然后便是著名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女性的情欲第一次在新文学作品里被正视和张扬。莎菲在看脸和走心之间徘徊、自伤,她无法拒绝自己对凌吉士“惹人的嘴角”的迷恋,渴望肉体融化了的快乐,但又鄙薄他只求身体欢愉和世俗名利的内心,最后选择逃离北京,去向无人认识的南方。此处的南方并非是梦珂和丁玲的家乡,而是丁玲和她的革命伴侣胡也频所向往的大革命轰轰烈烈的南方。
在左翼文学兴起的时代,无论是《韦护》还是《一九三〇年春在上海》之一、之二,革命压倒了主角对爱情的流连。但韦护不能说服女友丽嘉、也不能说服读者的抛弃爱情直奔广州,“之一”里革命导师若泉的面貌模糊,这样的主题先行反而不如细节动人。《韦护》里对甜蜜爱情的细致描绘,“之二”里“落后”女主玛丽的丰富面貌,才是丁玲这些作品审美意义上的价值。
丁玲的生活远比作品里更纠结。胡也频遇害,冯达泄露住址导致丁玲被捕,两段爱情都因反革命的迫害而中止。丁玲1936年获救之后奔赴延安,开启了与陈明长达半世纪的相守。这段年龄相差十岁以上的姐弟恋在当时的延安颇惹非议,但丁玲未被逐渐定型的革命话语同化的创作比她的爱情更令人侧目。《夜》《我在霞村的时候》,都揭露了革命生产与农村传统的固有矛盾。1942年,丁玲发表了《三八节有感》。文中对女性在婚姻和事业方面困境的介意,在当时根据地一切为了抗战的氛围,自然不合时宜。
“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文小姐”的浪漫本质是丁玲后半生屡受批判的根原,而“武将军”的身份又使得丁玲的作品在今日矫枉过正、重新书写文学史时被低估。2014年上映的、主角为萧红的传记电影《黄金时代》,片名就透露了主创勾勒左翼文学群像的野心。里面饰演丁玲的是郝蕾,也是一个出名的对爱情和艺术都有点儿奋不顾身的女演员,算是这部片子里难得的比较贴脸的选角。
《黄金时代》丁玲
另一位值得一提的是片中许广平的扮演者丁嘉丽。她难得扮演女性知识分子,气质和扮相却十分接近于那个隐没在大先生身后的身影。作为活跃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乃至本世纪初的女演员,丁嘉丽三次获得金鸡奖,两次摘得梅花奖,一次荣获华表奖,这样彪悍的业绩并不多见。她的银屏形象多为市井妇女,经常在电影里给擅演小人物的葛优、梁冠华当“媳妇儿”,是十几年前现实主义创作中真正的柴米夫妻。
《黄金时代》许广平(右一)
她跟葛大爷的两次合作尤为让人印象深刻。一次是1991年的电影《女人TAXI女人》,一部女编剧、女导演和女演员合作的女性电影、公路片,十分先锋。丁嘉丽演的女出租车司机,和潘虹饰演的女科学家不撞不相识,女司机搭救了几欲自杀、陷入以身体换科研丑闻的女科学家,拉着她去上司家里、去妇联讨公道,分别时磨磨唧唧地不舍,最后怕她再跳楼又违规闯红灯疾驰,两人在通常表现爱情的慢镜头中相向奔跑。丁嘉丽一股子飒劲儿,和潘虹的清高自持放在一块儿,特别迷人。葛大爷演的厨子丈夫惊鸿一瞥,正是两人感情变化和剧情推进最好的催化剂。
《女人TAXI女人》
另一次就是2003年上映的《卡拉是条狗》,葛大爷饰演的小市民老二只有在养狗上找自己的存在感,想省掉办狗证的五千块,到处托关系,各种人物便随着去局子“捞狗”次第登场。片中有一小段丁葛二人的激情戏,丁嘉丽的形象十多年后回忆起来,还带着烟火气的性感,就像快结尾处配的京东大鼓,怯生生、活泼泼而有风致。
《卡拉是条狗》
在一出道就演端着的知识分子的潘虹也不得不在婆媳剧里刷存在的当下影视界,四五十岁的女演员不演妈,就只能淡出。而丁嘉丽回归人们的视野,却是在她巡讲并忏悔“性解放的思想害了她”的社会新闻中。她反思自己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过去演过一些色情的东西,危害了社会,当时还以为是艺术”,不知道《卡拉》这段戏,是否就是由头之一?在宣传女德、提倡婚前守贞这一问题上,丁嘉丽和同性又同姓的丁璇简直如出一辙。
丁玲在《三八节有感》里满腹牢骚,仍然无法给作为一个群体的娜拉安排出走之后的第三条道路,只是要求个体“作为一个阵线中的一员(无产阶级也好,抗战也好,妇女也好),每天所必须注意”:不要让自己生病,使自己愉快,用脑子,下吃苦的决心。半个世纪后来看,这几项要求也不过时,如果动过脑子,丁璇和丁嘉丽的宣讲便是不堪一击。
五四即将百年,现在的社会环境并没有退步到当年那样“妇女的冤仇深”。套用丁玲文章的开头一问,“女德” 这两个字,将在什么时代才不被重视,不需要特别地被提出呢?科普也罢,普法也好,“战士的责任重”呢。
文| 解三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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