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锐·小说 | 过节(夏烁)

  

  夏烁,1986年生于浙江西塘。写作小说和散文。现居昆明。

  在东堰,大家把祭祖叫作过节。

  那年李开林九岁,按夏家阿婆说的那样,他沿着自家弄堂前那条湿答答的石板路一直往西走,经过他所遇到的第一座石拱桥,然后继续向前进了一条宽弄堂。弄堂两侧的砖墙刚刚粉刷过,写着几个大红的粗体字。最后,他找到了那两个泛着青苔的石凳。“石凳南面第一家,就是锡箔庄了。”

  但李开林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找对地方。这间屋子看起来确像是个店面,屋前堆着写着数字的排门板,屋里有一个玻璃柜台。但柜台里面放着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都是陈旧无光、没精打采的。屋子外面也没有任何招牌。虽然他也不知道“锡箔庄”三个字怎么写,但门口总该有三个他不认识的字啊。什么都没有,也没有锡箔。

  “不要告诉爸爸和姐姐哦,就我们俩知道。”想起妈妈那神秘的样子,开林琢磨着,这又是一件要当心的事情吧。于是,他费力地跨过门槛,走到柜台前,对着端坐在屋子深处的那个暗灰色人影轻声地问道:“锡箔有吗?”

  “锡箔,哪有什么锡箔,现在哪还有什么锡箔!”是个阿姨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耐烦。

  “哦,不对不对,是黄纸头。有黄纸头吗?”开林想起来夏家阿婆跟妈妈说过,现在只有黄纸头了。

  那个暗灰色的人影从角落里站起来,走近了一点,嗯,矮脖颈,圆圆脸,就是夏家阿婆说的那个阿姨。

  “是甘家弄的夏家阿婆叫我到这里来找你买的,阿姨。”

  “你是夏家阿婆的谁啊?”

  我又不是坏人,开林心想。圆圆脸的阿姨看他的眼神实在不太友好。

  “我们住在一条弄堂里的。”

  “一条弄堂里的……哦……李师傅的小孩?”

  “嗯,是的。”

  “哦……”圆圆脸的阿姨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之后,她爽快地招呼开林一起进了里屋,从樟木箱子里找出薄薄一叠凳面大小的黄纸,交给了他。

  “就这么点啊?”

  “就这么点哦,都一样的,上海人来买也就这么点,都卖给一个人的话,镇上其他人怎么办呢,对哇?”

  开林认真地听她说完这段话,回到家后,他还要把这话跟妈妈重复一遍。

  他把黄纸卷成一卷,贴身塞在腰间,整理好衣服,然后一遍又一遍低头观察自己的样子,确定毫无可疑之处后,他走出了里屋。在离开之前,他听见圆圆脸的阿姨在他身后嘱咐着:“当心一点哦。”

  当心一点,当心一点。这也是这几年里爸爸最喜欢说的话。他总是迅速捂上开林的嘴巴,或者敏捷地掩上房门,如临大敌般絮叨着:“当心一点,当心一点。”但开林还是不太能分清哪些事情是要当心点的。妈妈也分不清,总是说些“危险”的话。姐姐就不一样了,她总是对的。她也总是家里第一个知道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东西要扔掉,什么人结交不得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感受着紧贴小腹的那卷微微泛潮的黄纸,开林有些激动,快要完成妈妈交给他的任务啦。以前,她总是派姐姐出去帮她做事,把竹筛子从隔壁弄堂的王家妈妈那里要回来啦,去铁器庄挑个蒸锅啦,到厂里去帮她填一张表格啦。虽然开林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妈妈做好这些事,但妈妈连问都没问他,好像这些事只有姐姐才能做。妈妈也只和姐姐咬耳朵说话。不过现在,妈妈和姐姐之间悄悄话越来越少了。不管怎样,这可是妈妈头一次那么信任他,也是头一次跟他分享秘密。

  凌晨的时候,开林被一个噩梦吓醒了,他最近常做噩梦,妈妈说那是因为清明节快到了。眼前似乎有微弱的灯光,他知道那是妈妈起床要去食品厂上早班了。他眯着眼睛,看见对面,妈妈坐在床边,好像要跟爸爸说什么话。自从把那两条又粗又亮的长辫子剪掉之后,她起来上早班就不再那么急急忙忙了。

  “爸托梦给我。”妈妈说的是爷爷,他两年前去世了。开林已经好久没有梦到他了。爷爷为什么没有托梦给我呢,想到这个,开林有些难过。

  “喂,你爸托梦给我。”妈妈压低声音说。开林知道妈妈怕吵醒他,更不想吵醒睡在后屋的姐姐,姐姐听到肯定又要说她迷信了。

  “迷信的话少讲讲!”爸爸嘴里哼哼着,他也没有完全醒过来,声音是混浊的,但听起来却很凶。

  “怎么是迷信呢,他就穿着死的时候那身衣服,活灵活现的。”

  “你说轻点行吗?”爸爸翻了个身,不耐烦地说道。

  “他说他在那边没钱打麻将了。”

  “什么麻将不麻将的,破四旧都破掉了,谁还打麻将?”

  “他在那边又不一样的!他说得清清楚楚的,就是没钱打麻将了!而且啊……这也不是你爸第一次托梦给我了,你想想看,他去了之后我们就没给他过过节。他以前苦是苦,但是麻将总可以打的,这家那家打打麻将吹吹牛。现在连打麻将的钱也没有,面子都没有了!这两天又要清明了,所以他又托梦给我呀。”

  开林也记得,爷爷打麻将的时候时常带着他,叫他跟他坐在同一条长凳上,他总是一边洗着牌一边跟别人说——今天我孙子坐在旁边哦,我手气肯定好的。又转过头来叮嘱他——不能说牌哦。

  “这几年没办法嘛,爸也知道的,他在的时候,上面不就说不许过节嘛……”爸爸的声音柔和了些,也许他也想起爷爷了吧。但随即,他又紧张起来,“但是那个时候只是说说啊,哪像现在,现在管得严!”

  “偷偷过不行吗?弄堂口夏家阿婆就过的……”

  在妈妈说完这话之后,李开林听到对面那张床吱吱嘎嘎的响声,爸爸坐了起来。

  “被人报告上去就麻烦了!你胆子不要太大!”

  “你爸爸是个胆小鬼。所以不能告诉他。”中午吃过饭之后,妈妈在把去锡箔庄买黄纸的任务交给他的时候这么说。李开林用力点了点头,他想叫妈妈知道,她说的话他全都懂。

  虽然好像是在做一件不对的事情,但毕竟妈妈是相信他才叫他去做的呀,而且,这是烧给爷爷的。想到爷爷在“那边”没钱用,李开林不顾雨天路滑,急急忙忙地跑回了家。

  他刚跨上甘家弄前的几级石阶,一抬头,就看见夏家阿婆倚在自家门口微笑地看着他。

  “买到了吗?”

  “买到了。”开林拍拍腰间,那卷黄纸在单薄的衣衫下轻快地回应着,证明了自己的存在。

  “好的好的,你跟她说我了吗?”

  开林一时不知回答什么才是对的,但看着夏家阿婆那期盼的眼神,他照实告诉她说:“嗯,说了她才卖给我的。”

  “哦……你看嘛!”夏家阿婆咧开嘴得意地笑了起来。她胆子真大啊,开林一边想着,一边和她一起朝弄堂深处自己的家走去。

  “姐姐在吗?”开林推开门,看到只有妈妈一个人在,但还是问了一声。

  “她现在怎么会在家?”妈妈看见一起进来的夏家阿婆,便和她相视一笑说:“她嘛,还在造反呢。”

  “这些小孩,劲道倒是足的。”夏家阿婆回应着。

  爸爸从造船厂下班回来也还早得很呢。于是,开林放心地从腰间拿出黄纸,摊开,抚平,交到妈妈手里。

  

  夏烁

  “呀,就这么点啊。”

  没等开林开口,夏家阿婆就解释说:“卖给你已经很好了,都这点,上次有人从上海过来买,也只卖给他这点。”

  开林妈妈捻开叠在一起的黄纸,边数边叹气:“锡箔也买不到,黄纸头就这么几张,太寒酸了,过节也过得不像样啊。”

  “没事的,都收得到的。”夏家阿婆安慰她说,“我教你,拿个铜钱,用榔头在纸上敲几个钱印子,就值钱了。”

  “真的?”

  “都这么弄的,你们家还有没有铜钱啊?”

  “有的有的。”开林在一旁答应着。妈妈拿到黄纸时的反应让他有点失望,但他又得到了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见妈妈朝他投去疑惑的一瞥,他又郑重地肯定道:“有的有的,我有的。”

  “那就行了,你们照我说的做,他们拿得到的……你们,几年没过节了吧?”

  “是啊。喏,他爷爷托梦给我了呀。罪过的。”

  夏家阿婆很欣慰地说:“应该的,应该的,我呐,不管三七二十一,过节我年年过的,他们总不会批评我吧,老太婆一个。“

  “不过也要当心的。”

  “当心的,当心的,我都躲好的呀,我要是不说,你也不知道的哦。”

  “我也要躲躲好,他们爸爸都不同意呢。”

  “他不同意?他怎么能不同意呢?过节嘛,儿子总归要磕两个头的,只有儿媳妇给老李过老李也不开心的,叫他一起过。”

  “他胆子太小。”妈妈轻蔑地说。

  “是啊,这些男人家,胆子都没我们女人家大。喏,你看河对面的余家,”夏家阿婆突然压低了声音说,“余家那个信耶稣的阿婆胆子大哇,还要拉着我信,我说我信菩萨的。去年还有人给了她一张‘最后通牒’呢……今年她又在说主啊,耶稣啊,也不知道是不是痴呆了,这么大年纪,这下麻烦了……”

  “哎,罪过的。”

  “罪过也是罪过的……不过哦,余阿婆说话嘛,也是有点……她以前老是拉着我跟我说不信要下地狱的,信么可以上天堂,天堂里什么都有的。你说,我家老头子现在难道在地狱啊?……”夏家阿婆用力摇了摇头,像是想要甩掉什么念头,“我嘛,每年总归还是烧点给他,只要我还烧得动,我死了之后嘛,就不知道了……”

  “夏家阿婆,我们也要当心点的。现在,连我家里那个小姑娘,我都不敢跟她说。”

  “哦哦,哦哦。我知道的。”

  在临走前,夏家阿婆又握住开林妈妈的手,说:“别怕,别怕啊。我脑子还清楚得很,你放心好了。”

  开林长得弱小,脑子转得也不快,但拿起榔头来干活,却是有模有样的。以后嘛,他也要和爷爷、爸爸一样,做个木匠,所以,他经常安慰自己,就算他读书不像姐姐那样聪明,也不要紧。

  这印着“咸丰通宝”四个字的铜钱是他从门槛边的地砖下挖出来的,是爷爷给他的。爷爷还说可以用它来做鸡毛毽子,但他们一直没有弄到鸡毛。其实这样的铜钱他还有几个,都放在地砖下面了。虽然爸爸总叫他要当心,但留下这几个铜钱是爸爸也默许的事情。

  开林坐到矮凳上,把黄纸和铜钱放到面前的高凳上。他在铜钱上蒙了一块布,握着榔头柄顶端,敲得很轻,每次都要敲很多下才能在黄纸上印出铜钱的形状。他怕声音太响被别人听见,也怕把铜钱上的字敲平。这几个字也是爷爷教他认的,那个“丰”字,姐姐也不认识呢。

  家门突然被推开的时候,开林吓了一跳,赶紧坐到高凳上,一屁股盖住那沓黄纸。

  “哦哟,魂灵都被你吓出来了。”坐在门口的妈妈也吓得不轻,看见来的是一个厂里的姐妹,拍着胸口嗔怪道。

  “今天晚上斗张传东,大家都要去的哦!”

  “好的,我知道了。”

  妈妈的同事离开很久之后,开林才从高凳上下来,他重新拾起堆在那里的活儿,敲了几下之后,转头问妈妈:“是在你们厂里收草包的那个张组长吗?”

  “就是啊,我扎草包扎了一天,他只算我一个合格,只给了我扎一个的钱,罪过啊。”

  每次听到妈妈说起这件事,开林都会想象妈妈捧着一堆退回的草包时无助可怜的样子,并替她觉得委屈。可前天早上,姐姐还在批评妈妈,在批斗张传东的会上太不积极了。

  “那你怎么还不上去斗他?”

  “我吓都吓死了……还叫我上去……我说我不识字,不会讲的……上去怎么办呢?还要打的!让那些积极分子去好了……”

  在爸爸和姐姐回来之前,开林做完了他的活。他把黄纸一张张摊开,映着从唯一的小窗射进来的来自天井的光,端详着上面密密麻麻但井然有序的铜钱印子。嗯,有不少钱了,爷爷可以用一阵子了,但是用完了怎么办呢?过节的时候,爸爸还会叫上几个“老祖宗”,不知道他们怎么分配这些钱的,不要把爷爷的钱拿走太多才好啊。不过,还好,他敲的印子多。

  妈妈接过黄纸,满意地称赞道:“我们开林做事情还是很仔细的。”她打开樟木箱子,把一整沓黄纸放进去,开林问她:“今天不过节吗?趁他们还没回来烧给爷爷吧。”妈妈摊开他的小手,摸了摸他的手心。现在,开林的手还是干干净净的,但再过几年,他的手也会像丈夫的手一样粗粝了吧。

  “现在已经有点晚了,这么晚过节不兴的。明天中午我们把钱烧给爷爷吧。”

  好吧,就让它们在箱子里待一个晚上吧。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姐姐还没有回来,大家没有等她。爸爸就着咸菜扒了几口饭,然后,若有所思地嚼了很长时间。妈妈抬头朝他看看,他又朝门口望了几眼。

  “今天你去上班之后,我也梦到爸了。”丢出这么一句话后,爸爸把筷子伸进菜碗里,认真地挑拣起来。

  “喏,你看,也托梦给你了吧。”

  见爸爸没有回应,妈妈又问:“跟你说什么了?”

  “还不是跟以前一样……”

  “啊?”

  “叫我脾气好一点!”

  “啊,你看嘛,爸爸他都知道的……爸他是好人啊,所以你看,不管怎么苦,这家人家我总是跟你一起撑下去的。”

  “哼。”

  妈妈大概是受了很大的感动,也不理会爸爸的不满,自顾自回忆起爷爷的种种往事,说他在开林出生之后,为了省点钱,就把烟给戒了,还说他在最后一天,还在帮她看炉上的开水……虽然有些担心妈妈会一不小心把他们之间的秘密说出来,但开林也希望她能说下去,再多说一点。吃着饭桌上几个星期不变的豆腐和咸菜,开林想起爷爷经常从弄堂前的小河里捕来虾米和小鱼,从乡下的兄弟那里抱回来西瓜,又想起了爷爷送给他的那副扑克牌……大概就像妈妈说的那样,爷爷在的时候,日子总要好过一些。

  也许是因为爸爸好久没有出声,妈妈便又提起了过节的事:“后天就是清明了,按道理,是要在节气之前过节的。”

  “不要太冒险,你看余阿婆……”爸爸仍旧不赞同,但那口气不再那样不容置疑,听起来更像是在恳求妈妈。

  就像开林希望的那样,妈妈没有再说什么。大家都沉默了,开林把碗里的米饭一粒一粒地送进嘴巴,也没有人来催他吃得快一点。他知道爸爸妈妈和他一样,在想爷爷。他真希望这样的时间能再长一些,但愿姐姐再晚一点回来才好。

  妈妈收拾碗筷的时候,姐姐回来了。她最近总是风风火火,神气得很。没和爸妈打个招呼,她就坐到桌前去吃她的那一碗饭了。

  “妈,今天晚上我不回家了。”

  “啊?”

  “今天晚上我不回家了,今天晚上我们负责看管张传东。”

  “不行的,你小姑娘家,怎么能晚上不回家呢,说出去难听死了。”

  “你别那么落后行不行?”

  “我就是个落后分子,不行的。”

  “反正我要去的,我们家成分好才让我去的……别人还不行呢!”

  “你问你爸。”妈妈端着一盆子碗筷出了门,开林和姐姐一起望向爸爸。

  “不行。”

  爸爸蹲在门前整理自己做木工的家伙,头也没回。

  可到了晚上,开林去给从张传东的批斗会上回来的爸爸妈妈开门的时候,还是没有看到姐姐。他问妈妈:“姐姐呢?”他朝弄堂口望去,虽然街上还有不少人匆匆经过,但人声嘈杂,或压抑或尖厉,而外面已经全黑了。

  这样的夜里,姐姐要看管那个坏心肠的张组长,要跟他一起待到天亮?

  “不管她了。”

  爸爸和妈妈,似乎谁都没有劲头来跟他解释些什么。

  一九六七年四月四日,清明节前一天的清晨,开林被爸爸从被窝里拉起来。他穿好衣服,捡起脚边的麻袋,脚步飘忽地跟着爸爸走出家门。爸爸的身体遮住了从弄堂口射进来的光亮,开林觉得自己仿佛还在梦中。

  这时候,妈妈已经在上班了,而姐姐,她真的整晚都没有回来。

  他想起来他听到的一些关于姐姐的话,那是真的吗?

  昨晚,他一直留意着家门口的动静,他还是不敢相信姐姐不回家睡觉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妈妈的声音。

  “你看见了吗?”

  没有人回答,夜里静极了。

  “她也动手了。”

  妈妈的声音平静,没有任何指向,像是自言自语。

  “这个小姑娘……别说了。”

  爸爸果然也醒着。

  开林走向弄堂口,外面是还未被人打扰过的早晨,身边滞重的空气渐渐被这个新的早晨推开。他又想起来,他还听到爸爸跟妈妈说今天过节,因为爷爷也托梦给他说……

  该不是夜里梦见的吧。

  这样清凉的空气,开林以前也闻到过。一次是他和姐姐一起送妈妈上早班,他和姐姐都打赌说只有自己起得来。还有一次是他给刚刚离开的爷爷守夜。第二天早晨,他走出弄堂,闻到的也是这样的空气,看到的也是这样灰蓝色的天空、孤单的启明星和空荡荡的街道。

  

  夏烁

  一定还很早吧。开林终于看清了爸爸从家里扛出来的东西。爸爸站到岸边,手握竹柄将捞鱼网伸向正要苏醒的河流。原来这张网还在,家里这么小,它到底是被放在哪里了呢?

  果然有鱼落网,活蹦乱跳,而且不小!爷爷说过,早起捕鱼最好!鱼都游到上面来呼吸新鲜空气了,而且一定要比别人都起得早,人一多,鱼就躲起来了!开林抓着麻袋跑过去,爸爸好像也很兴奋,他一边把鱼抖落到麻袋里,一边说:“开林你记得,过节一定要有鱼!”

  李开林家是从这一年开始在门角落里过节的,有时候过清明,有时候过冬至,每年总要找机会烧点纸钱给故人,这样持续了几年。后来,妈妈老了,总要提起——以前,那段时间,我们就算在门角落里,也是要过节的。现在很多人家都不过节了,我们死了之后,就更不知道怎么样了。每当听到这话,李开林总想安慰她说:“我也会给你们过的。”又觉得说这话实在是不大合适。但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这几十年来,没有什么梦境或者异象对他证明过阴魂和“那边”,可是,他早就知道,总会有一天,这些事情就轮到他来做了。

  临近中午,妈妈回家了,姐姐还是不见踪影,这样也好。

  妈妈从樟木箱子里拿出敲满铜钱印子的黄纸,又摸出一个包好的香炉,几截断香。爸爸接过这些东西,拿到门角落里,嘴里嘀咕着:“胆子大的。”

  爸爸闩上门,点上香,面对门角落跪倒在一盆蒸鱼、一碗煎豆腐、一碟炒青菜和半瓶料酒前。他一边喊道:“爸,过节了,多吃点啊——”,一边点燃了第一张黄纸。妈妈也急忙跟着跪下来,双手合十念叨着:“这几年不一样了,菜也不多,钱也不多,你们拿点去,保佑我们,保佑我们。”

  说完之后,她把开林拉过去:“快点跪下。给爷爷烧钱。”

  烟熏得厉害,开林跪了下来,跟着妈妈念着。

  “叫爷爷保佑大家身体健康。”

  “爷爷,保佑大家身体健康。”

  “保佑你么,将来有出息。”

  “保佑我将来有出息。”

  “保佑姐姐乖一点。”

  “保佑姐姐乖一点。”

  “爸,钞票拿去,拿去打麻将。”

  说着,妈妈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爷爷能够保佑大家,这是开林从来都坚信的事情。他似乎从小就知道了,人死之后,就有了神奇的力量,在必要的时候,他会为向他祈福的人提供无形的帮助。烟尘滚滚,开林几乎睁不开眼睛,只感觉面前有火的灼热。火光之外,那几碗渐渐冷却的菜肴纹丝不动。开林开始想象此时爷爷和老祖宗们一起享用饭食,分配纸钱的热闹场面。爷爷的样子,他还记得分明,可爷爷的声音……他有些想不起来了。发现这一点后,他用力想要把忘记的想起来,但烟雾似乎打扰了他的记忆,毫无线索,无从记起,彻底想不起来了……

  虽然家在弄堂深处,但外面的喧闹声还是传了进来。爸爸叫开林赶快磕几个头,出去看看。

  河岸边站满了人,开林挤过去,看到自家姐姐,她似乎没有回家的意思。

  他问姐姐:“怎么了?”

  “张传东他畏罪自杀了!”

  畏罪自杀……李开林没有完全明白姐姐说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这么多人挤在这里,是因为张组长他跳河寻死了。

  “不能让他得逞,就算是死尸,也要让他接受人民最终的审判!”身边的姐姐突然朝着河面振臂高呼。

  周围有几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附和着:“对,把他找出来,把他找出来!”

  不断有人钻出水面,紧张地挺起胸膛四处张望,然后又勇敢地一头扎进水里。开林和大家一样注意着河面上的动静,伸着脖子,东张西望,但其实他一点都不关心这里发生的事情,爷爷说话的声音到底是怎么样的呢?他还是想不起来。身边不断有人推搡着,他神情木然,努力保持着平衡,有些想哭……姐姐她还记得吗,还记得爷爷的声音吗?开林觉得她的样子看起来很陌生,她好像突然变成大人了……

  开林逃回了家,进屋之后,他敏捷地闩上门,把外面发生的事情告诉爸妈。

  “罪过啊罪过。”妈妈又朝香炉拜了拜。香已燃尽,纸也烧完了,几缕烟雾尚存,爷爷他们就要走了。

  “来,再给爷爷磕个头。”

  开林跪了下来。

  “好了,过节过完了啊。”爸爸念着这些话,倒出了瓶子里仅剩的酒。酒正倒在开林藏铜钱的地方,顺着砖缝渗了进去。那些铜钱是他唯一的宝贝。

  他想起爷爷去世前的样子,他还记得爷爷对他说的话。

  爷爷躺在床上对他说:“以前我在苏北老家的时候,在河岸上捡到过一个镯子……几次搬家,就不知道丢在哪里了,要不然,留给我们开林,可值钱了。”

  爷爷枯木般的双手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番,似乎还想找到那个镯子。“不过不要紧。”他终于放弃了,把手伸进被窝,妈妈给他铺的床铺是很暖和的。开林帮他掖好了被子,那个时候,他已经不需要别人教他怎么做了。“我们是手艺人,开林,和你爸爸好好学木匠活,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懂吗?”

  开林双手合十,不知道要许什么愿。不过,他相信爷爷正看着他。于是,他俯下身,重重地磕了个头。

  妈妈拿了扫帚,把还带着火星的纸钱的灰烬扫成一堆。开林扒开门槛边的几块砖,把剩下的几个铜钱都拿出来,在衣服上擦干。他得再找一个地方,把它们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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