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讽刺的艺术:幽默是一种人类交流的普遍语言

  

  “幽默是一种人类交流的普遍语言”

  ——与倪昕谈行为艺术

  · 王一丹

  · 倪昕

  倪昕,跨媒体艺术家,她的作品涉及行为艺术,电子媒体,装置等各种艺术形式。

  如果从评论的角度去看,她的作品属于的将日常生活用品进行重置和拼贴的那一类“后现代主义”作品。比如给破碎的iPhone面加上了与开机页面类似的关机页面,“slide to rest up”;给AA的城市包换上被ISIS 攻击过的城市;在ATM的收据口塞进肉的照片等等。这些作品的意味再强烈不过了,拉开我们与日常生活的距离。从而讽刺其背后的神话学:科技,资本,地域的他者化等等。

  然而跟她的对话却将我从这种批评角度里抽离了出来。在她看来,讽刺不过是幽默,一种对话形式,并不是特别地需要对抗什么。“我从没想过抵抗消费主义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抵抗,我们本身就是生长于消费主义的。”这样来说,她创作的缘起只是希望自己首先从中认识到自己的处境。类似于“这个点我觉得很有趣,我想试试看把它实现是什么样子的”,从而在创作的过程中反思为什么这个想法会触动到自己。

  

  看到这样的作品会心一笑确实说明了我们生活中不言自明的一些习惯。可能这种习惯是被动获得的习惯,但是它们已经如此深地内化于我们,以至于我们以这些习惯定义自己。比如她画下来的五十多条底裤,毫不避讳地表达自己对它们的依赖,“这些东西给我一种安全感”,她讲,这种依赖是无法在消费主义的语境中去批判的。

  当我们单纯地批判消费主义中的“拜物教”时,或许很难意识到物作为他者对我们的塑造作用。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挣扎。就像《祝我生日快乐》中不断出现的自拍镜头,即使自拍这种行为如今已被大家诟病为虚荣,自恋,但同时它也可以被理解为向完美自我的幻景不断逼近的过程。这是一种几乎无法抗拒的着迷状态,而当代个体的生存困境在于一面自我批判,另一面又不断地被前面所述的幻景所吸引。这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倪昕所说的身体和大脑赛跑的创作过程。

  

美国艺术史学家,艺术评论家Hal Foster

  Hal Foster 在描述后现代的时候分析说,“后现代主义作品的非法性是一种寓言,它的精神分裂是一种策略。”

  但是广义而言,这种策略不仅仅是一种创作策略,更是一种生存策略,我们需要在不断的自我对峙中统一两者间的分裂感。倪昕这样总结自己的创作:“我觉得做作品是对自己逐渐清晰的一个过程吧,但是我不太会想这个过程有没有尽头。”

  

  (倪昕 = NX;BLINK=B)

  B: 在你给我展示的作品里,我发现行为艺术占了很大的比重,而且这是一个不常被使用的形式,所以我对这一点很感兴趣。能不能介绍一下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使用这个形式的?当时是什么影响了你?你觉得这个形式有什么特别吸引你的地方吗?

  NX: 我对行为艺术并没有特别的定义。其实英文讲行为艺术是performance art,就是表演,但是中文翻译的行为艺术现在已经完全被污名化了,大家一想到行为艺术就觉得是大尺度,没底线,博人眼球什么的。

  我第一次做行为艺术可能是模仿了艾未未的两张照片。那两张照片是我2014年穿着清华学士服在天安门前拍的:其中一张我露了阴部;另一张我在胸前写了FUCK。同学替我抓拍,其实挺快的,巡警都没有注意到我们。但是我把照片传到人人之后马上就火了。最后学校要我把照片删了。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一次简单的记录可以有这么大的力量。

  我觉得在艺术家做作品的时候,他们自己也可以变成作品。对我而言,行为艺术是无法排练的表演。我站在一个无形的舞台上,被一群无形的观众包围。身体往往先于大脑判断而行动,而身体是唯一的媒介。它太直接了,你没有办法曲解它。我一直相信最有力的东西就是那些最简单的东西。

  

  B: 在你做行为艺术的时候你是即时表演还是提前准备的?而且我发现艺术家在做行为艺术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的,这一点让我觉得特别神秘,特别戏剧性,这是有意设计的吗?你有没有觉得你的性格中哪一点让你特别适合这个艺术形式?

  NX:我觉得我表演的时候身体和大脑总是在竞赛的。我会在表演之前把情绪调整到合适的状态,但是我不会设计细节的动作。有的时候音乐或环境声音会影响我的情绪。我喜欢这种方式。但在剪辑录像之前我是不会知道我到底要表达什么的。剪辑对我而言很重要。我会调整色调、音量和运动的速度,或者改变一些动作的顺序。面无表情不是有意为之……看当时的情绪吧。有时候刻意做出的表情指导性太强了,我不想像MV一样传达一种明确的情绪。我希望我的身体可以表达它自己。我从小就喜欢自己闷头玩,不太能说话,现在喜欢光着身子瞎蹦可能是以前憋坏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B:所以在表演的时候不化妆,戴眼镜,也是让身体可以表达自我的一个方式吗?

  NX:好像女性在镜头前化妆是约定俗成似的。我平时很少化妆,即兴表演的话不会在开始录制前打断情绪去化妆。化妆(这里排除特效化妆)本身就是社会赋予的女性特质而非女性与生俱来的,让任何一个男性去化妆也可以变成“妩媚的女性”。我也很少戴隐形眼镜,社会赋予眼镜的“书呆子气”能抹去一些“妩媚”,让我的身体更中性,我觉得挺好的。(看看戴眼镜走红毯的男女比)

  

  B:我挺好奇行为艺术目前的处境的。这种艺术形式在艺术市场很受欢迎吗?

  NX: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一个在纽约艺术圈很活跃的朋友给我讲说最近逛展的时候他发现几乎每一个展览里都会有行为艺术。可是我觉得无论如何行为艺术还是很难进行交易的吧。

  B:我觉得你的作品里有很多讽刺的成分。你会把它当做一种抵抗商品经济和腐朽政治入侵日常生活的方式吗?如果是的话,你觉得艺术能够改变现状吗?

  NX:讽刺是一种幽默。我把幽默当做一种人类交流的普遍语言。我的艺术是我跟世界交流的方式,我希望能以一种简单的方式表达我自己。如果现状意味着整个世界的话,我不觉得艺术可以直接改变整个世界。但是我作为世界的一部分,我会被我的作品改变,我觉得从这个层面来讲的话,艺术还是有效的。

  

PNT44, 2016, pen, color pencil, watercolor, marks, eyeliner on paper

  B:你的作品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跟商品有关的,比如说肉糜系列,内裤系列,还有iPhone的那个作品,你觉得这是一种恋物癖的表现吗?

  NX:我从不否认我的恋物癖,我们这代人就是在商品社会里长大的,甚至我觉得没必要说它是“癖”。我可以在网上买到任何我想要的。我经常在作品里使用现成品,因为它们已经具备很强的社会属性,让我的作品层次变得丰富。它们本身就说的很多了。

  B:你觉得你的恋物癖是对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怎样的一种处理?是一种接受还是抵抗还是二者都有?

  NX:我从没想过抵抗消费主义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抵抗,我们本身就是生长于消费主义的。我会给我的物品赋予生命。比如说我的内裤陪伴我的时间比我妈都长,她们对我而言就像亲人一样。我很喜欢她们所以把她们画了下来。

  

PNT44, 2016, pen, color pencil, watercolor, marks, eyeliner on paper

  B:那你能讲讲为什么总是用饱和度和对比度都很高的颜色对冲吗,一般人应该会感觉这个很俗气吧,你是想对抗大家的这种认知吗?

  NX:对抗倒谈不上吧,我是真的觉得它们很好看啊。而且时间越久这种感觉就越强烈,你看它这个渐变就设计的很有意思啊。而且我不能理解大家为什么都觉得它们土,我是觉得它们很接地气啊,而且接地气给我一种安全感。再说古代的时候老百姓才穿灰度很高的衣服,皇帝才会用黄加蓝这样配色,但是现在就有点反过来了。我觉得颜色喜好完全是主观的吧,没有必要被观念束缚。

  

KENZO×H&M, 2017, Photoshop

  B:但是你在把这种颜色搭配放在作品中其实是知道大众觉得这个俗吧,一旦放进去这种对峙感就会出来了。

  NX:但是大众的概念也不一定啊,我现在在一个多文化的环境中创作,不一定外国人就觉得这个配色俗啊。我觉得我做作品更多的是提一个问题而不是阐述一个观点吧:为什么这个东西会触动到我或别人?我本身的反抗欲望没有那么强。

  B:Krauss在讨论Cindy Sherman的作品时有提到萨特对“粘稠性”这个概念的现象学分析,他说这种粘稠性是具有女性特质的,即“屈服的,粘附的,甜蜜的,消极的和具有占有欲的”,同时Krauss认为可以粘稠性的状态介于“理性”的固体和“客观”的液体之间,可以消解主客体之间的对立。这样说的话,女性特质可以完成对主体性的一种抵抗。我觉得这个结论放在你的作品上也同样合适,可以很明显看到你的作品中有很多女性元素,比如肉啊汗毛啊子宫啊,包括裸露我觉得也是作为女性在展示的一个过程。你在一开始加入这些元素的时候,是想突出它性别的成分吗?你现在在做完这些作品包括展览出来收到一些反馈之后,你是怎么看待这些作品的?

  

马蒂斯与女模特

  NX:首先我不认为占有欲是女性特质。我也不明白什么是“介于‘理性’的固体和‘客观’的液体之间”……说我的作品中有很多女性元素就像是说任何一个艺术品里有人类元素一样可笑,那怎样的艺术品算是有男性元素?大吗?因为男性是大的。我觉得这个不错。

  我也不认为裸露是针对女性的,只不过世界盯着女性的身体看太久了。我只是觉得穿什么都不合适而已,又觉得人人生来裸露而社会教育人们裸露是非正常的,我想调侃这种悖论。画子宫完全是因为痛经在我生活中占了太大的比例,如果我有六根手指并影响我的生活,我可能就做手指的作品了。总之身为“女人”之前我首先是身为“人”,尽管老师们会把我的一些作品解读成女性主义,我觉得只是她们把它放进艺术史里看了。

  

  Come On Baby, 2017, spray paint on mylarand paper

  B:所以当你展示身体并且探讨性的时候,你是不希望观看者把你作为一个女性艺术家去解读的吗?

  NX:当然不希望,男性也可以裸露啊。也可以讨论性啊,如果搞创作的女性附加这么多既定的阐释太束缚了,我是挺追求自由的,不想给自己加这么多条条框框。当然我也承认父权体系的存在,你作为一个女性对它视而不见做自我表达肯定也是不负责任的,所以这个就比较难讲,我就只是想提供一个暧昧的语境让大家自己解读吧。

  

  B:最近的这个作品《风格永存》中你不断的重复“潮流转瞬即逝,唯有风格永存”这句话,我是把它理解成对时尚系统通过广告和行销构建出时装神话的一种讽刺,你当时用这句话是怎样的用意呢,你是怎样理解这句话的?

  NX:啊我是很喜欢这句话啊,我一直很敬佩香奈儿女士,她就很敢在那个时代给女性做一些偏男性化的设计。我觉得风格这个概念并不一定只是指时尚,也可以是艺术啊。不同的流派就是不同的潮流,我想在不同的流派中间坚持自己的独立性。

  B:所以你觉得风格是静止不动的还是不断发展的?

  NX:我觉得应该是独立于潮流之外但还是不断进化的,这是一个比较理想的状态。

  

  America, 2017, ink jet print, wood

  B:最后一个问题,影响你最深的艺术家是谁?为什么?

  NX:艾未未啊,他会把最简单的矛盾直接放在一起对话,就像把大红和大绿配在一起,会让人眩晕并且难忘。

  我最喜欢的他的作品其实是他拍的纪录片,做的调查而不是画廊里的那些。他记录中国的人权斗士,他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第一次看到他拍的纪念汶川地震死去的孩子们的纪录片的时候,我简直……如果没有这样一个记录的话,那些孩子就永远被历史遗忘了。从他的作品里我意识到我的身份,我的责任。相比一个艺术家我更是一个公民。他教会我走出自己的工作室,走出“舒适区”,去挑战规矩,去看看被某些人有意掩盖住的风景。

王一丹学生

艺术评论入门

看点书,看点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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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林客BLINK》 2017年5月 第二十期

“How to see: 如何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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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苏也 微信:suyesop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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