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杨献平:成长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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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长史

  文/杨献平

  图/网络

  幼年的挨打、挨饿,是我至今自卑的由头,还有家境的寒微、地位的卑贱、生活与各种愿望的不如意甚至适得其反。在中学的贪玩、好读课外书乃至本质上的放浪不羁是构成了我学业不够成功的外部原因,而内里,却是“好高骛远”和“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天性反映。过早的情窦初开带来的不是世俗层面的荣耀,也不是内心乃至灵魂的享受,而是遭到大面积反对与嘲笑的由头。

  十二岁以前,我们家在村子最下方,三间红石房子,屋梁比锅底还黑,墙角时常挂着飘飘欲仙的蛛纹,窗户是木制的,沾着一层马头纸,却时常被我捅出几个小窟窿。对面住着堂伯伯一家,几乎门对门,另一侧是一道石头台阶,不过十多个。台阶对面是麦场,麦场边上是通往大马路的“小公路”。上世纪七十年代第三年春天,桃花盛开,春草绿了南太行。农历三月初十早上,我在那座房子的土炕上出生。母亲的娘家,在五里外的石碾子村,姓曹;接生的是大姨妈,是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之一。

  

  小姨妈或者大舅给我起名叫显平,其实她不知道具体是哪些字,因为母亲姊妹三个都不识字。上学后,我自己把名字写成杨现平。1至7岁的事情我基本不大记得,只是知道自己家住在哪儿,爷爷奶奶是谁,父亲母亲是谁,哪些人是亲戚,哪些人对我好,哪些人老欺负我。到八岁,我可能开始懂事了。母亲告诉说,我幼年主要有这么几件事。一是某个春天,她带我去“公社”所在地,给我照了一张黑白相片(戴着一顶瓜皮帽,穿着棉衣棉裤的,脖子上围着一顶薄薄的纱巾,手左手提着一只白色茶缸,背后是开得正带劲儿的桃花);二是某年某日,她忙,就把我送到五里外的小姨妈家。

  那一次,母亲看我睡着了才离开,小姨妈好像也出去干活了。我醒来,就找娘。小姨妈听到,咋哄我还是扯着嗓子哭。小姨妈想,孩子都那样,哭一会没劲儿,就不会再号哭了,就又把我放在炕上出去了。等小姨妈出去,我也止住哭声。可谁也没想到,我一个人竟然出了小姨妈家门,沿着回家的路,哭着回到家里。母亲到现在还说:五里路,谁也没给我说,竟然找回了家。三是有次母亲带我到舅舅家玩。舅舅家住在一面山坡上,院子外面垒着一面一丈多高的石头墙,墙下是猪圈。

  我一个人摸索着玩(也不知道玩啥咋玩的)。隔了一会儿出来找我,却哪儿也找不到。探身向墙下一看,我正躺在猪圈里,一口老母猪哼哼着从窝里正往我那儿跑。母亲从一侧小路上奔到猪圈里,赶走母猪圈里,把我抱起来。母亲说,我摔下后,头部三指远有一块三角石头,要是头磕上去……老母猪要是赶到,肯定会咬我一口。四是六岁那年初秋某天,母亲和父亲带着我到后山割草,拿着褥子,把我放在一块大石头上睡觉。第二天,我左手腕肿起老高,一捏就疼。找附近的几个医生,都看不出来。又到医院拍了片子,也还不知道咋回事。一个月后,手腕肿得比大腿还粗。某一日,母亲带我去大姨家。大姨端着我的手腕看,忽然看到一个黑黑的东西,用针一挑,谁知道,拔出来一根两厘米长的荆棍儿。

  五是有个外村会嫁接果树的人,坐在我家院子里说:你这个小子长得俊俏(后来是越长越丑,到现在完全是超级无敌丑男一号了),要是再大几岁,咱就做个亲家吧。六是村里的几家人,不管大人小孩都经常欺负我。还欺负我母亲,他们家人多,妯娌、小姑、兄弟和孩子们加起来有二十来个,时不时骂我母亲,见到我在路上单独走,就趁机拧我或者打我耳光。七是我三岁那年,不用母亲带,一个人就可以穿过好几道街,找到藏在众多房子中间小姨家门。

  以上这些,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还特别强调说:我小时候是挨饿、挨别人的打长大的。七岁那年春天,民办张老师偶尔来我们村,我见人都喊他张老师,就拧着母亲的衣角,央求她送我去上学。当年秋天,我如愿以偿。那时候,小学在北河沿村里,来回有四里路。学校前边,有两座庙,一边供奉龙王,一边供奉孙大圣。庙门前长着一棵硕大的核桃树,浓荫成片。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只要一靠近庙门,就觉得冷森森的,浑身像结了一层冰。

  

  到二年级,小学搬到马路边。老师也是民办的,姓曹。有一次,村里几个同学合起伙儿来打我,往我脸上吐唾沫。我哭,母亲正好路过,见我委屈,就对姓曹的老师说:曹老师,恁管管那些孩子,别介欺负俺孩子了。好不好?姓曹的老师可能当时情绪不好,非但不理,说话特怪。母亲一生气,一把拉住我说:这学校咱不上了,咱回家!儿我却不愿意走,要上学,母亲哭着说,你愿意上就上吧,娘也是愿意你上学。以后别跟人家(指欺负我的那些孩子们)一起玩,见到就躲得远远的。

  四年级那年夏天,我用裤子(把两个裤腿绑起来,再举起,猛地扣在水面,裤腿就鼓了起来,再扎住腰部,往上一趴,胡乱扑腾一阵子,就差不多了)学会了游泳。某一个下午,我刚穿着花裤衩玩过水,下午上第三节课时,老师没在。我正往自己课桌上走,几个男同学忽然冲来,把我摁到,扒掉我的花裤衩,还把它挂在教室的门鼻子上。

  我光着屁股,哇哇大哭,女同学低着脑袋,男同学哈哈笑。直到老师进门,我才捂着私处穿上。五年级,有一个女孩子很喜欢我,她比我大一岁,上课时老用眼睛不知所以地看我。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帮同学都说我和她以后就是两口子。我觉得愤怒但却又很新鲜,心里好像灌了蜜水一样,又好滋味,又胀痛。有一次,他们趁我和那位女孩子不备,硬是把我们推倒,且脸对脸(这种情景似乎在乡村很多见,或许是受大人的影响,孩子们对婚姻等事情开化得比较早,且更比书本更具有吸引力和模仿性)。

  再一年秋天,我和许多同学扛着杌子,背着空荡荡的书包,走了五里多地,到位于石碾子村的中学报到。石碾子中学在离村二里地,公路左侧的山岭上,一排十七间的房子既有教室、伙房,又有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院外长着四五棵大核桃树,把整个学校都遮住了。初一第二学期,原先和我不错的那女孩子不知啥原因辍学了,我感到郁闷,有几次放学,坐在她家不远处的路墩上,想看到她,问问她为啥不去上学了。可一连几次,都没看到她。有一次正要回家,却看到她背着一些玉米秸秆,从下面的小路上慢慢腾腾地走了上来。我忽然没了勇气,兔子一样往自己家跑去。

  初二第一学期,我迷上了金庸、梁羽生、古龙的武侠小说,托一个熟人去市里的时候买了一套《射雕英雄传》,还珍惜地包了书皮。可在课堂上看的时候,被班主任刘老师发现了,没收了我的书。此外,还有一个男同学当时也喜欢看武侠小说,我放了学,就去他家借。他家和我家的方向背道而驰,等我借到,就捧着一边走一边看,到家里,晚饭也不吃,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直看到外面风吹枭鸣,自个儿害怕的浑身打哆嗦,才关了电灯睡觉。——老实说,那时候,我的学习成绩不好,除了语文、思想品德和历史外,生物、地理、代数、几何、物理、化学、英语都一摊糊涂,每次考试都不及格。

  有几次逃学,躲在树林里,啃着娘给蒸的干粮,埋头看武侠小说。夏天中午,和一帮同学去水库玩水,站在高高的坝基上,喊着一二三,光着身子往下跳。老师明令禁止,但我和几个照样学习不好的同学照去不误,直到水库淹死了一个小孩,才止住勃勃玩兴。玩得累了,上课不由自主地睡觉。英语老师、班主任老师、化学老师都训斥过我,有时候正在睡的香,忽然眉头一疼,同学们都在哄堂大笑,一截粉笔头横在书本上。有一次,不知因为啥,就和邻村的一个男同学打了一架。

  我那次可能是真的被激怒了,打得很到位。那同学吃了亏,发誓要取我小命。其他同学还说,那小子是独生子,爹娘和几个姐姐都宠着他,肯定饶不了你。我说,他不饶我也不饶他,打死谁算谁!这可能是我在初中时期说过的最牛气冲天的一番话。大致是初三第一学期,我在石碾子村路边一个老娘儿们开的店里买了一些东西,累计下来,大致有四十几块钱。后来,我才发现,这四十几块钱我根本没办法搞到,没正当理由,母亲绝对不会给我。欠的时间长了,那老娘儿们有次遇到我母亲,就说了这事儿。母亲生气,打了我一顿,最终还是替我把钱还上了。

  初中最后一年,我拼命暗恋一个曹姓女同学(完全的一厢情愿和自作多情),在这个事情上,我主要做了以下几件事。1、天天上课看她的后脑勺,因为她坐在最前面,也只能看后脑勺。整天神思恍惚。有时候把她想成是白蛇,我是许仙;有时把她看成是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祝英台,自己是梁山伯。甚至,把她看成是琼瑶笔下那些敢于冲破家庭和世俗束缚的女主人公。2、某日,我鼓足勇气,把写有“一个人爱上一个人,就像一头牛冲进丰美的草原”(这话至今还记得一字不差,但还有羞愧)的纸条,趁下课空挡夹在她的语文课本里。她发现后,先是大声问,这是谁干的,说出来不告老师,不说,就告!问了几遍,眼睛灯泡一样扫了三五圈,见还没有人站出来,就身子一扭,腾腾几步,出了教室门,把纸条给了班主任。班主任旋即就到,在课堂上问了几次,还说,不好意思的可以到他办公室说。我心蹦蹦跳着,直到初中毕业,也没向他们坦白交待。

  她家距离学校不远,每天上午放学,她头前走,我就站在学校最西边的核桃树下面,看着她像蝴蝶一样消失在村里。4、那时候开始写诗,都是情诗,学席慕容和汪国真的写法,可是没有一首给她看过。5、我到市里另所高中上学,她在另一所,某日,我步行了40公里,去那里看她。可就是不敢露面,在学校大门外蹲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返回自己家。6、几年后,我到西北,给她写了上百封信,她始终没回(后来好像是她一封也没看到,都让他人私拆之后,当众朗读,被村人传作笑话了。)7、1998年,我如愿以偿到上海空军政治学院上学,还在心里想起她,与一位至今要好的同学说起这起初恋事件。

  以上这些,大致是我在道南太行莲花谷最主要的经历了。虽然小,但贯穿了我出身到十八岁的全部时光,尽管琐碎,却对我有着顽强甚至致命的影响。幼年的挨打、挨饿,是我至今自卑的由头,还有家境的寒微、地位的卑贱、生活与各种愿望的不如意甚至适得其反。在中学的贪玩、好读课外书乃至本质上的放浪不羁是构成了我学业不够成功的外部原因,而内里,却是“好高骛远”和“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天性反映。过早的情窦初开带来的不是世俗层面的荣耀,也不是内心乃至灵魂的享受,而是遭到大面积反对与嘲笑的由头。

  

  村人知道后,不仅笑我自不量力、不务正业,还讥诮说“撒泡尿照照自己算鸡巴哪根葱”。此外,还惊动了我的奶奶和母亲,她们劝我说:咱自己是个啥光景儿自己知道,也不想想,咱能配得上人家吗?

  再后来,我还做过一些出格的事情,比如过早地渴望奢侈生活,在熟悉的小卖店赊账买东西,又有一次长达一个多月的出走经历。以致村人都说:献平这个人绝对成不了啥好东西;两个舅舅、大姨妈和小姨妈,还有母亲,都对我的言行咬牙切齿、屡屡劝止。其他人看到我,就皮笑肉不笑,明着暗着都讥诮。——到西北几年后,每次回乡,都不好意思走大路,从很远的地方绕回家里。——更严重的是,曾经有好长时间,幼年与母亲一起经历的暴力事件,使我对村人充满了刻骨仇恨,也对莲花谷有了强烈的鄙夷、恨铁不成钢及背叛心理。我曾经发誓,宁可死也不会再回莲花谷,除了爹娘和亲人,我一个都不爱与怀念。

  这种极端思想显然是一种反弹,是我和莲花谷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我拒绝与莲花谷任何人说起自己的一切心事,它和我之间,横着无数条鸿沟。2003年春天,我过了三十岁,知道仔细检点自己了,却蓦然发现,不仅是莲花谷乃至南太行乡村充满着因利益和个人好恶而产生的各种暴力及阴暗“景观”,这几乎是全人类的问题,无所不在,而又无所不及。这样想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对莲花谷的厌弃乃至对那里某一些人的仇恨其实是子虚乌有的,根本没必要计较。

  早恋和我的那些过激言行是莲花谷人传统观念所不能接受的,遭受耻笑和侮辱无可避免,首先是我自己出了问题,而不是他们那一套世俗观和价值观发生了偏移。从另一个角度说,他们有意无意的伤害甚至恶作剧,对我来说是一种反面激励,从得知暗恋对象结婚的那天起,我就下定三个决心,一是这辈子,我绝不娶南太行任何一个女子为妻,除非她回心转意,即使结婚我也毫不在意。二是我一定要做好自己,不仅要在各方面做得和活得比她好,而且要娶到比她更好的妻子(完全的功利主义,与莲花谷几乎所有人的人生观一脉相承)。三是我必须做一个出色的男人,我热爱的,我喜欢的,我必须要去做,并要最终实现(纯粹为了某种世俗荣耀而作出的实际行动)。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明确表示,这一辈子都不愿再回到南太行乃至莲花谷附近的城市或乡村,甚至觉得,人性当中所有的恶唯独莲花谷所有,我没有必要和那些人再混淆在一起,在外面,两相不见,我就是安静的和幸福的,即使穷苦潦倒,也可心安……这个所谓的志愿在我内心坚持了许多年。——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最终妥协了,而且来得非常自觉和彻底,这时候,我才确信了“叶落归根”这句话的深刻性。2007年,我和妻子一起回到莲花谷,在附近一座城市买了房子。——对于这种转变,我多次冥想,最终的结果出乎个人意料。我发现,这一切还是源自南太行,源自莲花谷,源自那些嘲笑我、殴打我甚至谋算我的人——莲花谷(南太行)对我的影响,一如它连绵不休的峰峦乃至年年枯荣的草木,还有在地面和地下流淌不止的水,从我出生,它们就进入了我的身体和灵魂。

  我知道,无论走多远,在哪里,莲花谷及其一切都在我的血肉和灵魂当中,我还是那个被人打来骂去,在课堂上被强迫脱掉花裤衩、看武侠小说、“恬不知耻”暗恋那个女孩子的“我”,只不过有些时候看起来不大相像和不甚明显而已。——我厌恶的,可能只是人性当中某些阴暗部分,乃至某一地域文化和世俗观念对某些个性甚至天性,不自觉的限制与挟制惯力,还有对某些美好愿望的误解、曲解和无意识打击行为……而这一切,却不是地域本身的错,迁怒就等于无知,逃离就是背叛。

  这些年来,我一次次地回到南太行莲花谷,它几乎原封不动,只是多了一些不认识的人和比以前更好看的房屋,还有新修的道路、校舍。我努力在人群中寻找从前的人,欺负过我的、鄙视和嘲笑过我的……想不到的是,他们有些人再也见不到了,有些人已经皱纹纵横,老态龙钟,有些灰头土脸,有些人一如我当年或者他们父母亲当年。2008年8月中旬,父亲罹患胃癌,我忽然又转变了态度——对南太行,对莲花谷,对那里的人,我觉得了某种亲切,看他们的眼光也出奇柔和。

  当父亲在莲花谷某处真正躺下,莽苍山川之下,他耸起的坟堆像一句谶语,又像一面旗帜,像一声叹息,又像一个谜底。我哭着,站在那里,想到了很多。返回西北几个月时间里,几乎天天做梦,梦见父亲。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和父亲躺在祖奶奶的房里,我清楚知道父亲病了,且命不久长,我一直在守着,可我却睡着了,等我忽然惊醒,父亲果真故去了。我大叫着爹,放声大哭……猛然惊醒,坐在床上,半天回不过神来。还有一次,我梦见父亲在院子里修剪苹果树,光秃秃的树枝上忽然开出一骨朵一骨朵的白花儿,父亲笑了一声,跳下树杈,转眼就穿过村庄,往后山的野地跑去了。有一次打电话给弟弟,让他在农历十月一日那天上午,早点去给父亲烧纸,并要看看,我插在父亲坟上的柳枝成活了没有。

  

  作者简介:杨献平,河北沙河人,生于七十年代。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山花》等刊。曾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和首届林语堂散文奖提名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数十项。已出版有《匈奴帝国:刀锋上的苍狼》、《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时期的丝绸之路》、《沙漠之书》、《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历史的乡愁》及诗集《命中》等著作。中国作协会员。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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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作者:杨献平

  本期编审:陈典宏

  校 对:彭友泽

  责任编辑:罗 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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