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谷》剧照
古代的文类,远比我们现在丰富得多,《文心雕龙》中提到颂、赞、祝、盟、铭、笺、檄、移等,各有各的创作原则,多是为了配合某些实际的目的,但同时亦是文学,可念可诵。颂用以祭告神明,要求是典雅美善;移文则用于意欲归顺的人,它和檄文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效力之大,所谓“移实易俗,草偃风迈”:古人相信文学的力量。
这些文类,虽然不再被广泛提及,但是对其功用的诉求,并没有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湮没。我们走在一条现代化、多元化,从而引起价值混乱的道路上,在某些方面却产生了僵固的偏见,高举“为艺术而艺术”的人往往瞧不起应用写作,其结果是,纯文学的创作曲高和寡,而但凡演讲、公文,甚至书信、日记,多不忍卒读,枯燥乏味。
音乐领域,何尝不是如此。久石让在《感动,如此创造》(中信出版社2017年5月)一书中自承:“与现在相比,我年轻时更加死心眼,所以也就没想过街头音乐家与极简音乐创作可以并行。”在这里,“街头音乐家”代表的是一种接受度更高、可以拥有更多听众的音乐;而“极简音乐”(minimal music),是从渐趋复杂,失去节奏的古典音乐中反叛出来的现代音乐。在芸芸大众前,越是高深的艺术,似乎表现得越不友好,如前卫作曲家约翰·凯奇的《4分33秒》,乐谱上没有任何音符,唯一标明的要求就是“Tacet”(沉默),现场演奏,一个人坐在钢琴前,什么也没弹就下台了。这些实验性质的作品,曾经是久石让最想走的方向,与今日他所呈现的风格大相径庭。
久石让从4岁开始学小提琴,19岁入读日本国立音乐大学作曲科,31岁推出第一张音乐专辑《Information》,大学时期至30岁左右,久石让都“两脚在头顶”扎在一般大众难以理解的现代音乐里。经过十年多的摸索,他感受到了“拘泥于艺术的角度”所带来的困境。这也是无数年轻艺术家所面临的困境。木心说:“伟大崇高的灵智境界,走进去容易,出来难。一进去,年轻人很容易把自己架空。”显然,久石让意识到自己可能被架空。
33岁,久石让接到宫崎骏导演《风之谷》的作曲委托工作,彼时的他正处在转型当中,不再试图将自己的音乐实验合理化为前卫艺术,而决心成为贴近大众的“街头艺术家”。此后,他与宫崎骏的动画一起走过了三十多年。宫崎骏曾说:“当我开始做《风之谷》时,我的观点是一种灭绝的观点;当它结束时,我的观点是一种共存的观点。”从前卫到街头,从灭绝到共存,久石让和宫崎骏的艺术道路,可谓若合符节。
久石让将创作者分为两种,一种是追求令自己满意的作品,不考虑成本和产量多寡的艺术家,一种是将个人定位为社会的一分子而进行创作的专业人士。他决心秉持后者的态度。没有这个选择,就没有《天空之城》《龙猫》《菊次郎的夏天》《千与千寻》等观众们耳熟能详的旋律,它们不断出现在八音盒,手机铃声……他赋予了街头艺术家新的含义:让自己的艺术作品,而不是艺术家自己,不断显现于街头。
凡是想做出好东西的人,哪怕是寿司或拉面,只要与创意有关,都可以从久石让的经验中获得启发。“所谓出色的专业人士,指的就是能持续不断地表现自己专业能力的人……决定一流或二流的差别,也与能否持续这股力量有关”等等。这些能力依托于什么?不受情绪起伏的影响,规律的生活作息,每天近11个小时的工作时间……是的,这看上去很不“艺术家”。艺术家往往用艺术掩盖背后的实情,制造点神秘,久石让老实。
有人不免把艺术家与专业人士对立起来,认为职业作曲人就一定要迎合导演或观众的口味。久石让颠覆了这些偏执的想象,他能在一些看起来矛盾的事物之间保持着柔韧性、弹性。如果说克里斯托弗·诺兰的《蝙蝠侠:黑暗骑士》让艺术片和商业片的讨论失去意义,那么,久石让终于能把现代音乐创作与街头音乐家捏拢了分开,分开了捏拢,于是,他的困境也被打破了。
他在《束缚住自我的“羞耻感”》中写道,自以为“这种庸俗的事我做不来”,这种想法本身不就是高高在上,用一种轻视的目光鄙视他人吗?正是这种想法对自己造成无谓的束缚。他主张尽量多接触一些事物,扩展自己的包容力。身为作曲家、钢琴家兼指挥,这几个身份并不像文字的表面看上去那么风平浪静。久石让不断地追逐自己的音乐梦,从中发现乐趣,但他不会假惺惺地告诉我们他一直很快乐。他坦陈自己从接手工作到最后完成整个过程经历的情绪起伏——看过毛片、与导演讨论过后,作曲家努力做出好音乐,交给导演试听,如果导演提出修改,心情会稍微低落。“即使低落,仍要振作起精神创作乐曲”,但在录音时,碰到的乐手不能百分之百再现自己脑中的乐曲时,“这会让作曲者感到有些泄气”。最后将配乐与画面合在一起时,听到配乐被掩盖在电影台词和音效之后,情绪又会从最初的兴奋一路往下跌落。
看到大师这样描述自己的小情绪,不禁莞尔。但是,久石让之所以成为久石让,正因为在有着这些情绪时,他还能够“借助制作电影时人与人的合作关系,可以看见自己未曾想过的方向,展开另一个全新的世界……自己的世界会因此而倍加辽阔,变得更为丰富”。他认为,这是与人通力合作的好处。我想,这或许正是艺术世界小乘和大乘的分野。
本文刊于2017年6月17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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