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本是寻常事,繁华静处遇知音』
6月19日晚7点
钟立风在慢书房
分享“阅读即减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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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钟立风
节选自新书《书旅人》
多年以前,李健给我讲过一个故事。现在我还记得他跟我叙述这则故事时明快的样子,一如既往,嘴角扬起一丝温暖笑意。他说的是当年刚刚踏入文坛的年轻作家马尔克斯在巴黎遇到海明威的情景:马尔克斯隔着一条街道看到了他的偶像海明威走在对面人行道上,他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朝他喊道:“大——师!”
李健和我说这则趣闻的时候,我们正巧也在人行道上—在北京西城区,不远处有座美丽的白塔。天气晴妍,虽已秋天,好风经过有暖意。下午时分,我们相约去拜访一位画家朋友。我已忘了我们为何开启文学人物之话题。他跟我讲了这个“大师”的故事后,我跟他分享了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交往经历。
托尔斯泰曾对他的这位对手颇有“微词”:“一个病人不可能写出健康的小说。”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却公开承认对方的才华在自己之上,并且认为《安娜·卡列尼娜》绝对是欧洲文学首屈一指的文学精品。如此看来,陀氏的心理很健康啊!
更为有趣的是,托尔斯泰对陀氏的妻子大为赞赏,他不无艳羡地说:“若是每个作家都能有个这样的妻子,真不知道要多写出多少部小说。”托尔斯泰言下之意就是说,之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了那么多传世之作,很大的原因是有这位好妻子!除此之外,他是否也在哀叹自己婚姻家庭生活的不幸?
/ 托尔斯泰 /
关于这两位俄罗斯作家的逸事,我是在清华大学教授格非的《塞壬的歌声》里看到的。我记得格非教授还说到,托尔斯泰的伟大毋庸置疑,但对后世作家的影响却很小,因为几乎找不到一位真正属于他的门徒。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却很大,加缪、卡夫卡,甚至包括村上春树等作家都从陀氏那儿得到很多。前两位甚至可以被当作陀氏的传人。可见托尔斯泰的那一句“微词”多么不负责任。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又过了几年,在一个朋友家里我翻书闲看,看到了马尔克斯的那篇散文《我见到了海明威》。那时候马尔克斯已在家乡发表过一部长篇小说、得过一次文学奖,但他说自己毫无目的地滞留在巴黎。人们不禁猜测是否因为海明威那句著名的“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可以知道的是,那时候他已经读了海明威发表过的一切作品,所以当他看到偶像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出现,心中涌动的狂喜是可想而知的。那是1957 年,马尔克斯二十八岁,海明威五十九岁。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春日,陪伴海明威在圣米歇尔大街散步的是他的妻子玛丽·威尔西。马尔克斯曾是一名记者,所以他说,一瞬间,他不知道该是冲上前去对这位明星作家进行一次采访,还是纯粹毫无保留地向偶像表达自己的钦佩之情。这位可爱的文学青年一瞬间想到的两种可能都被放弃了,他只是如同丛林中的塔尔桑(美国作家赖斯·伯勒笔下的冒险人物)那样,把双手握成喇叭状,从这边的人行道冲那边的人行道喊道:“大——师!”
/ 海明威和妻子玛丽 /
海明威听到了这个声音,他明白在近旁很多流连旧书摊的大学生中,不可能还有别的“大师”。于是他友好地转过身,高举着手,用十分稚气的声音操着西班牙语对他的崇拜者喊道:“再——见,朋友!”
如此美妙,堪称奇遇。令我更加坚信世间最美好的相遇总和书籍有关。以书和阅读延伸出来的缘分总有着音律般的生动和神秘。发生在另一位拉丁美洲作家胡里奥·科塔萨尔身上的一则“读者和偶像”的相遇故事也令人难以忘怀。
科塔萨尔曾幽默地说,由于他的个头(一米九多,近两米),他很苦恼,因为他根本没法子伪装,只要出现在公共场合,就会被读者认出来,求签名、索拥抱。这虽然是一件甜蜜而感人的事,读者又都是年轻男女,代表着作者的书写得以代代传承。但毕竟得不到“孤身独处”的快乐。所以,科塔萨尔实话实说,以前默默无闻要比成名后快乐得多,但必须学会接受成功带来的种种改变。要是自己是个小个子,他就会戴上墨镜,刮掉胡子,伪装成另一个人上街。可是这个头,无论怎么乔装易容也没用,因为他一抬长胳膊,老远就有人知道是他。
/ 科塔萨尔在巴黎 /
有一次,他在巴塞罗纳哥特区街头散步,看到一位美国姑娘在弹吉他唱歌,吉他弹得相当好,周围很多年轻人围观。科萨塔尔很喜欢音乐(他有一张著名的吹小号照片,很多人都以为他是某个爵士乐队的专业小号手),他被这名歌手迷住了,觉得她嗓音清亮、纯净,很像著名民谣女歌手琼·贝茨。于是他静静躲在一个暗处,驻足倾听。过了一会儿,有个二十来岁的听歌人,走到他跟前,递给他一块蛋糕说:“胡里奥,吃一块吧。”科塔萨尔拿来一块说:“谢谢你过来给我这个。”这位节制有加的小伙子说:“听我说,与你给我们的东西相比,我给你的太微不足道了。”科塔萨尔连忙说:“别这么说,别这么说。”而后他们拥抱,小伙子静静离开。
科塔萨尔说:“这样的事, 是我们作家职业得到的最佳报偿。年轻男女过来跟你说话,给你一块蛋糕吃,感觉真不错。写作的艰辛,得到这样的回报,也值了。”
科塔萨尔叙述的这个故事,有音乐、有吉他、有歌者,有年轻人和蛋糕。
博尔赫斯和读者的一次奇遇则就平淡了很多,但也让人感觉到一种家常的温暖。有一次,他握着手杖(据说是中国的)从地铁内乘电梯上来,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雨,和他一起出来的人都纷纷撑起了雨伞,他犹豫着该等一等,还是冒雨前行。这时候一个小伙子(又是小伙子!)从另一边人行道上跑来他面前,还不无幽默地对偶像说:可您……就带着这么一棵小小的伞树……他把手中的雨伞给了博尔赫斯,自己消失在了雨中。
美好的相遇,在博尔赫斯这里开始出现了幽默的光亮。那索性继续幽默下去吧。众所周知法国电影新浪潮代表人物弗朗索瓦·特吕弗是悬疑大师希区柯克的铁杆粉丝,后来他们俩历时四年完成的一本《希区柯克与特吕弗对话录》深得影迷们喜欢。一个名导演采访另一个名导演,这在电影史上似乎是特例。
早年特吕弗在《电影手册》当影评人和记者时,有一年冬天他和另一位后来成为著名新浪潮大将的克洛德·夏布洛尔去采访希区柯克,彼时这位享誉世界的悬疑大师正在法国南部一个电影厂为某部电影做后期。两位年轻电影人拿着采访录音机先到希区柯克工作的地方见了偶像一面,因为正在做后期配音,里面漆黑一片。希区柯克叫他们先出去到院子另一边的制片厂酒吧等他。
/ 特吕弗与希区柯克 /
他们一出来,被明晃晃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两人一边兴奋交谈,一边走去酒吧。也许见到偶像激动过了头,根本没发现前方有个结了薄冰的水池子,两人不知不觉以统一的步伐走了上去,冰顿时碎裂,两人落到齐胸的水里,面面相觑。特吕弗忘了冰冷,喊道:录音机!录音机!夏布洛尔慢慢举起左臂,他已从水里捞出来了,滴答着水。有个路过的好心人拉了他们一把,又有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女服装师把他们领去一间演员化妆室,好让这两个倒霉蛋脱掉衣服,并把它们烤干。一路上服装师跟他们说:“可怜的孩子,你们是扮演打手的群众演员吧?”
他们说:“不是,太太。我们是记者。”
“这样的话,我不能照顾你们了。”公事公办的女化妆师说完走了。
没有办法,特吕弗和夏布洛尔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瑟瑟发抖。几分钟后再次见到了希区柯克。希区柯克看在眼里,是不是觉得这两个家伙有点像他电影里的傻瓜蛋呢?很显然这一次的采访就这样泡汤了。第二年,希区柯克又来到巴黎,处在一大群记者中间的他们俩,很快被他认了出来,希区柯克对他们俩说:“先生们,每当我看到落下的冰块在威士忌酒杯里互相碰撞时,便想起了你们俩。”
再好的相遇,终究会过去,成为记忆。记忆和遗忘,感伤和欢愉,也许本来就是同一个东西,只是在不同时刻它们呈现出来了不同的状态。所以,我们时常凭着遗忘的招引而走到记忆的源头;也会任由感伤的弥漫以接近欢愉的顶点。
那天我和李健从画家朋友家里出来,已是夜里繁星点点了。就好像很多事情的循环往复,不知不觉我们又说起了海明威和马尔克斯。马尔克斯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一个个旧书摊前和巴黎年轻学子人流中显得那么朝气蓬勃的海明威,他的生命已经渐渐接近尾声了,在四年之后的1961 年,海明威饮弹自尽。在圣米歇尔大街,他高举双手回答马尔克斯:“再——见,朋友!”余音不绝。
— END —
6月19日晚7点
钟立风在慢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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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立风
丨音乐人,歌手、写作者。博尔赫斯乐队主唱。曾出版《像艳遇一样忧伤》、《欲爱歌》、《短歌集》、《书旅人》、《爱情万岁》等音乐专辑、文字作品集若干。其作品不仅深受普通乐迷读者喜欢,也深受诗人、艺术家们推崇。荣膺2011年“南方阅读盛典”最受关注作家;当选2015年“南方人物周刊”青年领袖。寻常街巷、古旧书肆常有他身影。
“阅读即旅行,旅行在字里行间;而旅行也是另外一种阅读,阅读着人情故事,一山一水。”钟立风说道。在新书《书旅人》中,在他朴素而流丽的书写中,你找到了自己,我们认出了彼此。他的文字就像他的音乐一样,是他的呼与吸,是他生命的需要。而阅读他的文字,于我们来说,就像是“旅途”中和他最好的遇见。
他还说,阅读等于减肥,把身心的多余清理掉就等于减肥。即使胖的人,因为书的滋养,也会令人感觉轻盈。
—FIN—
文丨钟立风
图丨网络
排版|慢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