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陈忠实:没有《白鹿原》,我就是一个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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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陈忠实,人们知道了白鹿原。

  小说《白鹿原》的成功,被视为新时期长篇小说的一座高峰。电视剧《白鹿原》的播出,则让更多的人从荧屏上看到了白鹿原的故事。

  可惜的是,陈忠实本人没有能够看到。

  

  在《白鹿原》全球首播大典上,秦海璐含泪读了《给陈先生的一封信》,令所有在场嘉宾为之动容。

  陈忠实说,《白鹿原》的改编,寄希望于电视剧。可以想见,作为小说作者,他是多么希望,把一个画面演绎的《白鹿原》奉献给他的读者。然而,这已经没有可能,2016年4月29日,在《白鹿原》拍摄期间,陈忠实因病在西安去世,享年73岁。

  读过《白鹿原》的人,无不为小说恢弘的构篇与气势所震撼,如著名学者范曾所说:奇书也!方之欧西,虽巴尔扎克,司汤达,未肯轻让。有文学评论家说,《白鹿原》毫无疑问是当代最好的小说之一,比之那些诺贝尔获奖小说毫不逊色。

  

  伟大的作家,总令人有探究其过往的欲望。可是,陈忠实的童年,如同西北每一个农村娃,平淡无奇。放学后,在山坡上摘野桃、野杏,在荆棘丛中捉蚂蚱,蝈蝈,等太阳快落山时,才想起大人交代的任务,赶紧割两筐牛草回家。在接近原始的自然环境中长大,他接触到最朴素的魔幻现实主义。

  在西安灞桥区的西蒋村,一个被称为白鹿原的地方,陈忠实度过了自己的童年。读小学时,恰好赶上教材改革,在语文课本中,单独列出一册文学读本,里面是各种文学作品,这是陈忠实最初接触到的文学启蒙。而直接激发他的文学梦的,是读本中的一篇短篇小说,山药蛋派作家赵树理的《田寡妇看瓜》。

  陈忠实很是兴奋:我们村子里也有田寡妇这样的人!

  天天都能遇到的事,也能写进小说?上了课本?他觉得,这样的小说自己也能写。其实,父亲对陈忠实要求并不高,读几年书,识几个字,以后过日子不被人骗就行了。可是,一篇短短的《田寡妇看瓜》,就这样吹开了蒙在文学女神脸上的薄纱,创作的冲动在陈忠实心中萌发。

  在村子里,家家房后都有个小果园,人们种点沙果、桃子,果子成熟后,进城卖点,家里就有点贴补的钱。可是,在初级社转为高级社那年,果园要收归公有,很多人不乐意,与村干部发生了冲突。陈忠实据此写了一篇作文《桃园风波》,受到语文老师的夸赞,让他的写作信心从此大增。陈忠实渴望当作家,读更多的书是他的愿望。

  可是,1962年高中毕业后,正赶上国家经济困难,大学招生缩减,陈忠实只好回乡当了民办小学教师。

  真正的梦想并不容易泯灭,或许,它只会冬眠一段时间,等待着惊蛰的那一刻。

  1977年,刘心武的短篇小说《班主任》,几经波折,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立刻引起全国范围内的轰动。

  

  小说揭露了当时人们所深切感受到的社会问题,被视为新时期文学的发轫之作。如果说赵树理的《田寡妇看瓜》,在陈忠实心里埋下文学的种子,让他相信,自己也能写,那么,刘心武的《班主任》则像一缕春风,让那颗沉睡的种子再次萌芽,让陈忠实重新拾起作家梦,我还要写!

  其实,作家梦也并没有那么伟大,都是生活在尘世间,做再伟大的事,也要先填饱肚子。作家梦刚刚苏醒的时候,和所有人一样,陈忠实也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因为一点稿费而有所改善。他清楚地记得,西安城里的几个文友到他家,和他一起喝酒,畅谈文学的那一次。陈忠实说,陕西人说话梗梗的,很楞。其实,他说的是陕西人的质朴,不玩虚的,有什么说什么,决不猪鼻子里插大葱——装象。

  陈忠实说,当时家里很穷,连两样菜都做不出。西安的文友就在城里做好两个菜,带着菜和酒到了乡下的陈忠实家。陈忠实作为主人,拿不出别的,就让妻子切了一盘萝卜条,权当凉菜。于是,几个怀揣着作家梦的陕西汉子,就着简单的菜喝酒,谈文学。

  喝到高兴处,一个诗人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给陈忠实妻子看,说,这是我一首诗的稿费单。陈忠实说,那是十几块钱,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因为自己的工资每月也只有三十九块钱。诗人兴奋地对陈忠实妻子说,嫂子,你的苦日子就快过去了,现在恢复稿费了,老陈就快能给你挣稿费了。陈忠实妻子将信将疑,说,忠实也能挣稿费吗?多年以后,陈忠实对妻子当时的表情仍记忆犹新。

  

  ▲1980年,陈忠实(后排中)与部分陕西作家在一起,后排左一为路遥,前排右一为贾平凹

  陈忠实没有让妻子失望,他用自己的创作挣来了稿费。他的成果是丰硕的:《信任》获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康家小院》获上海首届小说界文学奖,《初夏》获1984年当代文学奖,《十八岁的哥哥》获1985年长城文学奖,《渭北高原,关于一个人的记忆》,获全国1990年-1991年报告文学奖……

  

▲陈忠实(右)与农民交谈

  可是,陈忠实总觉得,还有一座创作的高峰在前方等待着自己。他想写一部书,作为自己日后的枕棺之作。于是,他开始了小说《白鹿原》的准备和创作。

  为此,他查阅了大量史料,阅读了大量史学、美学和心理学著作,同时仔细研读了一些经典长篇小说,特别是王蒙的《活动人变形》,张炜的《古船》,还有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以及戴维·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等

  为了潜心写作,陈忠实把自己关进西蒋村的祖屋,一个人开始了艰苦的写作。他说,必须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不能有第二个人进来,因为白嘉轩、鹿子霖、仙草这些人物,就在他的四周,如果有旁人进来,这些人物就都跑掉了……

  

▲西蒋村祖屋,陈忠实在这里写作《白鹿原》

  那是1988年的早春,陈忠实在祖屋边上种下一棵食指粗的法国梧桐,或许,他想看看,当《白鹿原》完成时,这棵柔细的树苗能投下多大的荫凉。

  如果从准备素材开始算起,《白鹿原》的写作前后经历了6年时光,1992年初春,《白鹿原》全书成稿。陈忠实回忆当时的情景,说,当时,点燃了一根雪茄,青烟袅袅升起,我把屋里的灯都打开,把录音机音量开到最大,老宅里很明亮,耳边回荡着悦耳的秦腔,那一刻,我坐在老旧的椅子上,感觉眼角淌出了泪滴……

  此时,四年前种下的那棵法国梧桐,树干已经长到成人胳膊粗细,能够给主人投下一小片荫凉了。

  小说最初取名《古原》,定稿时取名《白鹿原》。《白鹿原》先是在《当代》两次连载,1993年6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单行本。《白鹿原》一经问世,立刻引起极大轰动,褒扬者称其为一部震撼人心的民族史诗,非议者指责它有倾向性问题,性描写暴露,等等。直到1997年《白鹿原》荣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非议才渐渐平息。

  不过,上面对《白鹿原》仍然有看法,这给陈忠实带来不小的心理压力。他说,总的说来是冷处理,不准搞影视,不说好,也不说坏,幸运的是还留下一条活路,就是可以继续印刷。

  对于《白鹿原》的问世, 陈忠实很感激鲁迅研究专家,文学评论家陈涌。陈涌是从延安走出来的老知识分子,他的一句“《白鹿原》不存在历史倾向问题”,让忐忑不安的陈忠实感激涕零。他说,在《白鹿原》问题上,陈涌称得上“仗义执言”。

  人真是复杂的,被刘再复批为“犬儒主义”的陈涌,在陈忠实心目中,却是这样一个形象,可见,世间的人和事,就像《白鹿原》里的众生相一样,本来就不是非白即黑,而是多重性的复合体。

  在《白鹿原》的写作上,陈忠实是大胆的,可是完成之后,他又回归原形,就像当年在西安城看到游街的老作家那样,他的内心是不安的,他觉得需要格外谨慎。用他的话说,那时候人们思想还不够解放,羁绊还很多。当邓小平南巡时说出“胆子再大一点”的话后,陈忠实才觉得,大气候似乎已经具备了,于是决定投稿。

  陈忠实抱着一摞厚厚的书稿,上了郊区的公共汽车。在作协招待所的客房里,他把书稿交给北京来的两位编辑时,竟然一句话没说。后来,陈忠实在接受采访时说,自己当时其实有一句话已经涌到嘴边:我把命都交给你们了!泪流在心里,可是,话还是没有说出口。陈忠实说,大家都是搞文学的人,还需要再说什么别的吗?告别两位编辑,他匆匆赶回乡下看望老母亲了。陈忠实说,因为太过匆匆,自己甚至没能请两位友人吃一顿西安葫芦鸡,迄今引为憾事。

  《白鹿原》一炮打响,一时洛阳纸贵。陈忠实内心是欣慰的,他说,那个感觉才是人生,最大的一种心理安慰。不过,他毕竟是实在的陕西汉子,绝不会装,他说,自己更在乎的是第一本书《乡村》的出版,后来出的多了,感觉就淡了,《乡村》出来的时候,感觉很不一样。

  在《白鹿原》出版之前,陈忠实也出过很多作品,许多也都获过奖,不过大都波澜不惊,并没有让陈忠实名扬天下。真正让广大读者认识他的,就是《白鹿原》。在此后二十多年里,人们每次说起陈忠实,提到的总是《白鹿原》。

▲1998年10月,陈忠实为读者签名售书

  许戈辉采访陈忠实时说,在《白鹿原》成功之前,写作似乎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他的生活。陈忠实则说,如果出版社看不中,《白鹿原》得不到出版,或者不能得到读者的认同,我就回乡下养鸡,我对养鸡有兴趣,那个技术不复杂。

  

  陈忠实的人如同他的名字,朴实无华,毫不做作,在别人都把养鸡场变成庞大的车间,以流水线的生产方式为肯德基供应食材的年代里,他还觉得自己可以靠养鸡谋生,以放养最绿色的走地鸡来养活自己和家人。庆幸的是,《白鹿原》成功了。

  很多文学评论家都给了《白鹿原》很高的评价,但是也有个别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评论家雷达就说,如果再没有超越《白鹿原》的作品,陈忠实就不要再写了。陈忠实说,这话有道理,不过经验表明,当一个作家达到自己的艺术巅峰时,再就很难超越,这是事实,已经被反复证明。

  

  陈忠实是实在的,他是在告诉人们,《白鹿原》是他创作的高峰,是他奉献给世人的一份文学大礼,即便他在《白鹿原》完成后就此封笔,他还是陈忠实。

  《白鹿原》的故事讲完了,陈忠实也在一年前离开了我们。如他所愿,五十余万字的巨著成为他棺材里的枕头。白鹿原是陈忠实的故乡,《白鹿原》则是他的精神故乡,如他自己所说,如果没有《白鹿原》这些作品,自己和一般农民并没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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