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N-EXIST DAILY
编者按:
博弈论(Game Theory)是现代数学和运筹学的重要内容,简单来说,就是考虑竞争中的个体的预测行为和实际行为,并研究它们的优化策略,广泛应用于经济学、计算机科学甚至军事战略。
你也许会想起《美丽心灵》中的一幕——纳什思考朋友们撩金发女郎的策略,得到朦胧的纳什均衡灵感。其实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常不自觉地使用着博弈论的思想——四川人打麻将时察言观色上下家,再瞟一眼桌上的已出牌面,眼珠子滴溜一转,就猜到哪张牌会放炮得小心揣着,怎么排布好胡牌,这也是博弈。
本文运用博弈论的分析框架剖析了科幻评奖活动。读完三丰老师这些看破又说破的洞见,你也许会稍感不安。不过,don’t panic,以理性的框架分析复杂事物,是我们探索宇宙的必要手段。学好博弈论,世界更清晰。
谈到博弈论,大家的第一反应或许是《美丽心灵》里的纳什,也或许是常常挂在很多人嘴上的“囚徒困境”。按照定义,博弈论(game theory)是“使用数学模型研究智能理性决策者之间的合作与冲突的学科”。作为经济学和应用数学的分支,博弈论已经被广泛应用于社会学科的各个领域,甚至博弈的概念也被学者和媒体引入日常生活场景,被当作普通人进行各类合作与冲突决策的指导思想之一。
循着这个思路,我试图在这篇文章中套用博弈论分析框架将科幻评奖这一活动做一个深入的剖析。此类剖析也许会令一些人感到不安,但我希望能为大家提供一些深入的洞见,从抽象的角度为一些评奖活动中的现象提供解释。预先声明,我没有预设的价值判断,也并不会探讨具体的事件中谁对谁错。
为什么评奖活动可以用博弈论来分析?很简单,这明显就是一个多方参与、各自决策、最后达成共识(consensus)的游戏过程(game),而且这个游戏有着清晰的规则,因此非常适合套用博弈论分析框架。下面我就两种不同的评奖模式来加以详解。
▲ 叮铃铃铃~三丰老师博弈论小讲堂,上课!
一. 评委会评奖博弈
评委会评奖模式比较简单。一般是由几位资深的专家组成评委会(jury),由评委们(称为judges或jurors)经过几轮内部投票和/或讨论决出胜者。采用这种评奖模式的科幻奖有很多,比如坎贝尔纪念奖、斯特金纪念奖、提普垂奖、克拉克奖等,很大的原因是因为这种模式操作起来最为方便,也易于控制。
首先,我们缩小一下考察范围,仅将评委会选择获奖者这一过程看作是一场博弈。那么这个博弈的要素可以作如下讨论:
参与者(players):参与者就是个体评委。通常来说,参与者数量有限,互相之间信息几乎透明。有一个属性不得不单独提出,那就是在评委在圈内的位阶(rank),通俗讲就是咔位。下面我们会看到,位阶的高低也许会严重影响参与者在博弈过程中所获的收益。
损益(payoffs):评委在博弈中的损益是三个因素的函数——口味偏好、是否服从高位阶者以及是否被利益方赎买。假设不存在位阶压制和赎买贿赂的因素,那么参与者的损益就很简单——符合TA口味的作品获胜,参与者获得正向收益;不符合TA口味的作品获胜,则参与者获得负向收益。此类收益一般是无形的,存在于心理层面。
加入后两个因素后,情况变得复杂。在存在口味冲突的情况下,低位阶者如果选择服从高位阶者,那么也许会有潜在的正向收益(比如……你懂的),反之则可能会有负向收益。此外,参与者如果接受了利益方(比如作者或出版商)的赎买或贿赂,那么TA投给该作品的票就会带来直接的经济或非经济收益。但是——这里必须强调但是——一旦交易败露,那TA的名誉将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这几乎是不可承受的负面收益。
信息(information):有限的参与者之间相互认识,彼此熟知对方的口味偏好、明了对方的位阶,低位阶者也大致知道高位阶者的胸襟如何——是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还是胸襟广阔、不介意甚至欢迎异见。如此看来,除了贿赂交易(如果有的话)信息是隐秘之外,整场博弈属于完全信息博弈。加上内部投票和讨论过程通常不止一轮,此类评委会科幻评奖博弈就可定性为完全信息动态博弈。
策略(Strategy):假设评委会中的大咖都是胸襟广阔的前辈,也没有任何幕后交易,那么整场博弈就是简单的口味偏好竞争。每位参与者的策略也就很简单——忠于自己的口味偏好,为喜欢的候选者尽力争取,同时尽量拒绝自己厌恶的候选者,以实现最大化收益的目标。
如果评委会中有心胸狭窄的大咔,那么小咔评委就有两个策略——顺从或忤逆。如果大咔支持的候选者并没有给你带来非常严重的负面收益,又或者顺从大咔的潜在收益比较明显,那么你很有可能会选择顺从的策略。反之,你更可能会选择忤逆的策略。一些道德感原则性更强的评委也许很轻易就做出忤逆的决策。
加入幕后赎买交易的可能性后,博弈就变成不完全信息动态博弈。对此就不多讲了,因为我感觉在科幻评奖中这种交易可能性很小。一方面,利益方为一个小小的科幻奖就冒险收买评委,似乎有些小题大作了。另一方面,评委甘冒名誉扫地的风险接受赎买交易,那得是多大的利益或者交情啊?简言之,对交易双方而言,这个风险高收益小的策略都不值得采纳。
当然,对人性我们还是可以保持一贯的怀疑态度。Mike Resnick在一次对谈中就说,操纵三四个人的评委比游说几百人更加容易。也正因如此,采用这一模式的科幻奖在影响力和含金量上通常都比不上有大量投票的科幻奖。
▲ 不知道
评委会评奖模式还有一处明显的薄弱环节,即如何筛选出合理数量的候选项以供评委会评奖。一般来说,你不可能将所有合资格的候选项都拿给评委看,必须有一个初步筛选的程序。初选的结果就是所谓的入围名单,产出这份名单后,上述评委会的正式博弈才由此开始。各家奖项初选程序各有不同,基本上都还是靠少数人来运作。作者和出版商等利益方在这个阶段的游说(lobbying)付出的代价更小,而起到的作用也许不小。
二. 投票评奖博弈
投票评奖模式想必大家并不陌生,民主社会可谓处处有投票。采用投票模式的科幻奖也有不少,比如星云奖、雨果奖、轨迹奖、普罗米修斯奖等等。虽然这些奖在很多方面(如投票者资格限定)有所不同,但不妨碍我们取其共性来做博弈论分析。
参与者:与只有少数成员的评委会相比,投票模式评奖的参与者扩大到一个相当大的范围。比如有近两千名SFWA会员具备投票选出星云奖胜者的资格。而作为粉丝投票类型的雨果奖更是几乎无门槛,任何缴纳世界科幻大会会费的粉丝都具有投票权。
如果我们做一个高度的抽象,将所有投票者按照他们支持的文化模因(Meme)分成不同的团体组别,那么投票评奖博弈的参与者就是各个文化模因组别(简称“模因组”),成员主要包括代表作者、利益相关者(如出版商、亲朋好友等)和数量不等的粉丝。
2012年,科幻作家Paul Di Filippo曾在《轨迹》上发表过一篇文章。他以恶搞未来新闻的方式讲述了科幻圈各个小流派之间如何相互PK甚至大打出手,无所不用其极公开争夺星云奖。比如Alastair Reynolds领导的“太空歌剧党”就威胁协会,如果他们输掉星云奖就会乘坐“川陀人号”离开地球。又比如“赛博朋克党”偷偷在“生化朋克党”的基因阅读器中安装病毒插件,而后者则以邮件炸弹报复前者。虽然是恶搞,这篇文章其实也暗示了评奖博弈中各个模因组之间的激烈争夺。
▲ 《轨迹》杂志曾采访过 Paul Di Filippo,上图封面中央即为Paul Di Filippo
损益和信息:如果模因组支持的作品获奖,那组内成员均有正向收益。具体到获奖作者身上,各种有形无形的收益会比较高。Mike Resnick在谈到星云奖和雨果奖对作者职业生涯有什么作用的时候,提到了一些双奖直接的经济效益:获奖者的小说销量增加(虽然也许不多),后续作品更加容易售出,很轻易就能卖出海外版权。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不同的作者,预期收益函数是不同的,比如成名作者对获奖就没有新作者那么渴望。因为模因组数量众多,相互之间的损益信息并不透明,换句话说也就是每个人都不知道获奖对其他人有多重要。因此投票评奖博弈就是不完全信息博弈。
策略:这里我想着重讲一下投票博弈中参与者的“拉票”(campaigning)策略。
在一个票仓基数不大的投票评奖活动中,拉票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早期的双奖只要两位数的投票就可以拿奖,负者很难不产生这样的想法:“早知道我拉几票就可以赢了。”现在星云奖的获奖票数也才三位数,雨果奖稍高一些,但也不是什么高不可及的数字。因此,拉票几乎无可避免地成为此类博弈中参与者很容易就选择采用的策略。特别是当别的参与者都采用拉票策略,你不用就只能接受失败的结果。Resnick就曾不留情面地指出:“拉票甚至成为星云奖评选过程中比质量(merits)更重要的考量因素,完全不拉票的作品等于自我排除。”
当下,星云奖和雨果奖的规则中没有明令禁止拉票。不过,长久以来双奖默认的潜规则是:如果你过度拉票(excessive campaigning),将会受到某种程度的惩罚。雨果奖官网的FAQ就说:“我们的建议:小心。过度拉票会让投票者感到反感,通常适得其反。”换成博弈论的说法就是,在损益函数中,适度拉票可以带来正向收益,过度拉票则会带来负向收益。
什么是过度拉票?每个人心中自有杆秤。不过,科幻迷群中还是存在一些共识:
你在网上公布你有资格参选的作品。OK,没问题,几乎所有作者都会这么做。
你放出作品全文,供潜在的投票者阅读。也可以,只要版权没问题。
你的出版商给协会会员寄出小说样书。同样可以,不过这成本可不低,你自己算清楚值不值。
你在网上提醒自己的粉丝别忘了去给自己的作品投票。呃,这事儿可大可小,有些人会因此反感。
你打电话给从不看科幻的亲朋好友,让他们在雨果奖投票给你的作品。不好意思,这就是过线了。
你跟协会的朋友私下交易,今年他投你票,明年你投他票。很明显这是换票,过线!
你在网上号召某个非科幻团体的成员集体投票。这是刷票,这是犯罪!
1987年,山达基教组织教众为教主L. Ron Hubbard的小说《黑色创世纪》在雨果奖刷票。小说顺利进入当年雨果奖提名名单,但科幻迷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奋起反击,在终选投票中将《黑色创世纪》投为垫底,比“无奖”(No Award)还低。这就是给过度拉票负反馈的例子。
▲ L. Ron Hubbard (1911-1986)既是一名科幻、奇幻小说作者,也是山达基教组织( Church of Scientology)创建者。他有关宗教的著作传播甚广,甚至创下了吉尼斯世界记录。
三. 雨果奖的小狗门博弈
从2013年开始,雨果奖就遭遇了“小狗门”的不断冲击,并在2015和2016两年达到高潮。具体的细节我就不赘述。下面我从博弈论的视角来还原这场激烈的有来有往的动态博弈。
▲ 动态博弈(dynamic game)是指参与者的行动有先后顺序,行动在后者可以观察到行动在先者的选择,并据此作出相应的选择,比如走一步看一步的下围棋。
博弈的参与者是两方:带有右翼意识形态色彩的科幻作者及其支持者(“小狗方”)以及坚持迷群传统的科幻作者和科幻迷(“传统方”)。
“悲伤小狗”(Sad Puppies)的第一个策略是号召粉丝刷票。在2014年,主将Larry Correia第一次采用指定“名单”(slate)的方式号召自己的粉丝为名单上的作品集体投票。这一策略取得了有限成功——指定名单的部分候选获得了雨果奖提名。但随之而来的是传统方的反制,与《黑色创世纪》事件类似,进入提名名单的小狗候选几乎都在终选中垫底。这是博弈的第一回合。
在Vox Day组织“狂暴小狗”(Rabid Puppies)运动后,他的策略更为激进——组织团体刷票(bloc voting)。2015年,他制订了狂暴小狗名单,并组织了一批同意识形态者(不一定是科幻迷)团体刷票。令人震惊的结果出现了,小狗候选几乎统治了雨果奖提名名单。根据科幻迷Brandon Kempner的估算,刷票的小狗团队人数在180到360之间,这足够颠覆雨果奖原有的秩序。
传统方在一片哗然的同时,也做出了反应。他们的第一个策略是号召更多的传统科幻迷投票反制。结果,2015年的雨果奖终选结果中出现了史无前例的五项“无奖”,而其他类别中小狗候选排位也都低于无奖。与此同时,传统方也意识到,这种低于无奖的负面名声式的惩罚已经不足以阻止小狗方继续挑战雨果奖。于是,他们拿出了第二个策略——推动雨果奖提名规则的修改。这是博弈的第二回合。
2017年,针对团队刷票的雨果奖提名规则修改生效,博弈进入第三回合。小狗运动高潮不再,悲伤小狗运动熄火,Vox Day的狂暴小狗名单中也只有12项候选进入提名名单。根据File770的Mike Glyer的数据分析,大约只有80-90名小狗投票者,与前两年相比大大减少。如果小狗方拿不出新的策略,那么大概这次的雨果奖小狗门博弈会就此达成新的均衡。
四. 结语
总结一下我们前面的分析,可以得到如下结论:
评委会评奖模式基本上是完全信息动态博弈,评委的口味和位阶是影响博弈结果最重要的因素。但在初选过程中易受到利益方的游说干扰。
投票评奖是有众多模因组作为参与者的不完全信息博弈。拉票是参与者普遍采用的策略,但评奖的潜规则规定过度拉票会带来负面效益。
过去几年雨果奖小狗门事件可以看作是小狗方和传统方之间的动态博弈。双方经过几回合激烈的博弈后已经趋于达到新的均衡。
没有所谓完美的评奖机制,只有各方博弈形成的均衡。因此,作为旁观者,我们要对这些科幻奖保持清醒的认识。一方面需要我们兼听则明,关注不同的奖项;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唯奖项论,要从其他方面汲取美国科幻发展的菁华。
▲ 以后提到博弈论,除了囚徒困境和《美丽心灵》的纳什,我们还可以想到科幻评奖活动
“中美科幻tour”是什么?
是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日报》围绕美国重要科幻颁奖礼而发起的、一年一度的中美科幻友好交流专题。2016年,在首次“中美科幻tour”中,本报曾对美国科幻星云奖进行了全程跟踪报道。今年,未来局特派员远赴堪萨斯,全程参与坎贝尔奖颁奖礼。接下来的一周内,我们还准备了一系列相关报道、专访和深度分析文章,敬请期待。
关键词:#中美科幻tour#
�� 题图:二向箔管理员
�� 责编:布丁
�� 作者:三丰,AI级中国科幻观察者与资料控。幻译居、新幻界、星空奖、坐标奖、年度书目等等这些已消失或不知名的品牌后面都有TA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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