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词,只是为了审美吗?

  

  

  诗词固然展现文辞之美,但它更包含着丰富的文化知识和美好的道德人格。知识内涵,是诗词的肌骨;人格之美与文辞之美,是诗词的灵魂。

  读诗词,只是为了审美吗?

  文|谢琰

  

  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都是从生产生活中诞生的。而诗词,就是文化婴儿诞生时的第一声啼哭。鲁迅先生说,中国最早的文学创作可能就是“杭育杭育”(即哼唷哼唷)的劳动号子。这短短四个字,有节奏,有韵律,有复沓的技巧,有情感的抒发,便凑齐了诗词的要素。

  在传世文献中,《吴越春秋》卷九所载《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被认为是最古老的诗词,其实它是猎人对弓箭施加的咒语。而在出土文献中,也有歌谣性质的段落,比如甲骨卜辞:“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郭沫若《卜辞通纂》)这会让人想起汉乐府里的名句:“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相隔两千年、情境迥异的占卜师和采莲人,却都在写诗。我们常说中国是诗国,其中一个最明显的表征就是,中国古代似乎每种人都在背诗、谈诗、念诗、作诗。我们翻开《礼记》、《左传》,会发现如果不会引用几句《诗经》,简直讲不清楚道理;如果不会现场“赋”诗,巧妙应答,简直要在诸侯外交的大场面中丢尽颜面。我们再翻开《全唐诗》,从皇帝到宰相,从文臣到武将,从名诗人到无名氏,从道士到僧侣,从闺阁到市井,无处不在读诗,无人不在写诗。甚至还有单独的一卷叫做“鬼诗”,记载了神秘莫测而又凄婉动人的作品。而一生爱好鬼狐花妖的蒲松龄,也有“爱听秋坟鬼唱诗”的诗句。

  请输入标题 abcdefg

  

  在古代中国,诗词传播与应用的范围之广,罕有其他民族可相匹敌。诗词是中华民族的唇舌与食粮。诗词是语言产品,也是文化载体。《论语》里说:“不学诗,无以言。”这规矩影响了中国人几千年。学诗,绝不仅仅是接受审美的熏陶。在大多数时代,在大多数人群中,审美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诗的本质,是人生活动,来源于人生,又指导着人生。《论语》里又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里的“诗”,虽然特指《诗经》,但放在历代诗词身上也完全恰当——诗词,会激发人的情感,会教给人知识,会提供社交的机会和能力,甚至成为表达怨刺、干预政治、兼济天下的工具与媒介。往小了说,诗会让你成为孝子、贤孙,往大了说,诗又能使你成为忠臣、栋梁。即便你浑浑噩噩什么也没学到,好歹知道了一些花花草草、虫鱼鸟兽的名字,认识了一堆汉字与概念,可能比你背诵字典来得快、记得牢。这就是学诗的意义。在孔子看来,学诗,学礼,学仁,是三位一体的。

  

  到了科举时代,诗词又成了中国人的命。写一手漂亮的五言诗,是入仕进阶的敲门砖。而在登堂入室之后,还要靠诗词来与上级下级、左邻右舍打交道,于是敲门砖又摇身变为护身符。等到寿终正寝、弥留之际,很多人还要写《示儿诗》,写《绝笔诗》,还要叮嘱子孙生徒,为其编纂遗文并求名公巨卿作序,以传不朽,这最后的文集里,也往往包含很多的诗词,仿佛一部散碎的自传。而这时的诗词,又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墓志铭、纪德碑。众所周知,中国古代写诗最多的人,不是李白,不是杜甫,也不是陆游、杨万里,而是乾隆皇帝。他的四万多首诗,是要和文武百官探讨各式各样的重大或无聊的问题,同时也不断地书写自己的日常生活。日理万机的帝王,尚且如此,遑论普通士大夫。所以,要想了解一个历史人物的真实面目,只看历史材料是不够的,只读冠冕堂皇的文章也是不足的,而是要读他的诗集。拼凑了很多部诗集来看,就能看出一个时代的“诗史”。

  请输入标题 abcdefg

  

  譬如把杜甫、李白、王维、高适、岑参的诗集合而观之,就能理出一个盛唐由盛转衰的脉络来。这脉络,不是延伸在冰冷的制度与军队之中,而是贯穿于众多生灵的经历与众多心灵的呐喊沉思之中。再如将元稹、白居易、韩愈、张籍、李贺的诗集浏览一过,又可以知道中唐社会诸多风俗的细节,可能比史书的记载还要精确。白居易有一首《时世妆》写当时长安妇女的妆扮:“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妍蚩黑白失本态,妆成尽似含悲啼。圆鬟无鬓椎髻样,斜红不晕赭面状。”这是多么精确的描摹,而“赭面”、“椎髻”、“乌膏”的化妆方式,又是多么时尚、惊艳,简直可以拿到米兰时装周上展览了!

  

  再比如,若想了解宋代的城市生活,我们固然可以去读《东京梦华录》,去欣赏《清明上河图》,但同样可以翻看柳永的词集,那里有更优美的记载,更为亲切的描绘。比如《迎新春》写元宵节观灯:“嶰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晴景回轻煦,庆嘉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燃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这是何等繁华!又如《望海潮》写杭州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这又是何等美景、何等人民!无怪“金主(完颜)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罗大经《鹤林玉露》)。千载而下,我们现在用柳永这首词来作为杭州的城市宣传片的解说词,又何尝不可?

  

  还可以再举一个例子,即《千家诗》。这里面收录的都是最简单浅显的诗,但是仔细考量一下,会发现编者的匠心:学习这些诗,可以学到四季景物、地域风情、时令节俗、人物故事。比如读“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就可了解成都的地理与交通;读“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既能了解金陵城,也能了解六朝贵族人物;读“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便知道古人如何过春节;读“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便知道古人如何体察圣人心境、如何享受道义学问的快乐。以上这些诗,原本就是有丰富意蕴的,而编者又将它们按照春夏秋冬的顺序编辑起来,让孩子们跟随季节变化而调整学习内容与学习状态,自然而然就学到了很多文化知识。

  所以说,诗词不仅仅是文人墨客吟风弄月的奢侈艺术,它更重要的价值,在于用一种优美易懂的形式,用一种亲切自然的态度,用一种无孔不入的眼光和笔触,来记录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方方面面。对于当代中国人而言,诗词就是认知、学习民族文化的一扇窗口,一种捷径。

  请输入标题 abcdefg

  

  然而,若只将诗词视作有韵律的青史、有修辞的百科全书,那也是歪曲了诗词的本来面目,缩水了它的丰富意义。如果没有文化内涵,诗词会像一个精瘦、矫情的女子;如果没有审美内涵,那诗词又会变成一条失魂落魄的胖大汉子。文化是诗词的营养与肌骨,而审美,则是诗词的灵魂。

  正如“文化”的定义有几百种,“美”的内涵也是千差万别。西方唯美主义思潮会认为美是不实用的,甚至是不道德的。对于古典诗词而言,美既是实用的,也应该是道德的。王国维先生《文学小言》说:“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文章者,殆未之有也。”他的意思是,屈原、陶渊明、杜甫、苏轼,这四个诗人哪怕一首诗都不写,他们的人格本身也足以不朽,足以成为最伟大的“诗”。这样的评价,不是王国维先生故作危言耸听,而是源自中国诗学的“言志”传统。

  《尚书》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汉代人写的《毛诗序》也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这两段话,依托于《尚书》、《诗经》的绝对经典地位,塑造了中国诗学中的一条金科玉律,即“诗言志”。什么是“志”?它固然有情感的一面,但还有道德的一面。《论语》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无邪,就是正。思正,就是观念雅正,道德恰当。《论语》又说《关雎》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后来《礼记·经解》又说“温柔敦厚,诗教也”,这些和《尚书》所说的“神人以和”,事实上都是在谈经过道德洗礼之后的情感及美感。到了晋代陆机《文赋》,又提出“诗缘情而绮靡”的见解,这恰恰说明“诗言志”的“志”,的确在历代阐释中偏向于道德涵义,所以陆机才会再提出“诗缘情”的见解,从而展现出魏晋“文学自觉”的新风貌。然而,魏晋以降,尽管倡导“缘情”、抒发“性灵”的声音不绝如缕,但始终不能盖过“诗言志”、“思无邪”的传统,后者始终是诗学批评的首要标准。无论从官方评价来看,还是从士林诗坛的选录、评点来看,还是从世俗社会的接受来看,历代最重要、最伟大、最有影响力的诗人,几乎都是具备崇高的思想道德与人格魅力的“豪杰”、“士范”,而绝不仅仅是文思泉涌、才高八斗的词客妙人。因此,《诗经》里的诗人,以及屈原、陶渊明、杜甫、苏轼四位大诗人,之所以被推举为古典诗词的最高代表,正是因为他们的作品不仅具备精致的文辞之美,而且包含崇高的人格之美。

  请输入标题 abcdefg

  

  中国古代最好的诗词作品,往往兼具人格之美与文辞之美,而又以人格之美为根本。比如《诗经·小雅·采薇》,很多人都喜欢结尾一段的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此句固然文辞优美,但其背后的醇厚道德与崇高心灵,则更为动人。我们且看这位戍边战士的心绪:一方面,他不断哀叹自己“靡室靡家”、“靡使归聘”、“我行不来”,就是回不了家,哀叹自己“不遑启居”、“不遑启处”、“我戍未定”、“载饥载渴”,就是不但回不了家,连打仗都不是在一个地方打,而总是迁徙、转战,正所谓“万里长征人未还”啊,所以他“心亦忧止”、“忧心烈烈”、“忧心孔疚”,一直到诗的最后,还是在哀叹“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然而另一方面,他又不断诉说,之所以如此辛苦,是因为“玁狁之故”、“王事靡盬”,也就是不断以国家存亡、民族大节砥砺自己,继而他又不断提醒自己“岂敢定居”、“岂不日戒,玁狁孔棘”,也就是严格要求自己,加强警戒,完成任务。更可贵的是,在这样一场漫长浩大的战争中,将军与战士的关系,却是如此融洽、团结。战士把将军比作“维常之华”,把将军的车马赞美为“业业”、“骙骙”、“翼翼”,也就是高壮迅猛。为什么关系融洽呢?因为这些车马,是“君子所依,小人所腓”,也就是说,将军既带领战士冲锋陷阵,又保护着战士、维持着兵阵,上级和下级,都为了同一个崇高的目标而努力奋斗、勤勉不已。因此,《采薇》这首诗,既真实地揭示了战争给人类带来的苦难与伤悲,同时也展现了人类在战争中所爆发出的坚强、责任、团结、爱国等种种优秀的道德品质。它既是悲伤的,又是慰藉的,既是批判的,又是温情的,既展现了现实的残酷,又展现了理想的境界。最好的诗,不就应该是这样吗?

  

  当我们理解了《采薇》中所包含的醇厚道德、崇高心灵,再回过头吟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也许就会流下别样的感动的泪水,而不仅是沉迷于文辞的美妙、意境的清丽。同样道理,我们读《诗经·国风》里的讽刺篇章与爱情咏叹,读屈原的“上下求索”与“受命不迁”,读杜甫的纪乱史诗与夔州心迹,读苏轼的贬谪酸楚与超迈气象,都应该透过表层的文辞之美,去追索背后的道德坚守、人生感慨、处世智慧,学习他们的人格,完善自己的心灵。

  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向来有个特点,叫做“秘响旁通”,也就是说,各种文化门类之间都有极为紧密且丰富的联系。从任何一个门类深入进去,都可以旁通其余,从而获得对于传统文化的比较全面、深刻的把握。诗词也是如此。诗词固然展现文辞之美,但它更包含着丰富的文化知识和美好的道德人格。知识内涵,是诗词的肌骨;人格之美与文辞之美,是诗词的灵魂。在诗词的文辞之美普遍受重视、被追捧的今天,我要特别强调诗词中的知识内涵与人格之美。惟其如此,我们才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古典诗词,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栏目主持&作者:谢琰

  谢琰,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章黄国学主编。

  

  公众号主编:孟琢 谢琰 董京尘

  美术编辑:张臻 孙雯 高佳玉

  专栏画家:黄亭颖

  责任编辑:毕铮

  部分图片来自互联网

  

  特别鸣谢

  敦和基金会

  书院中国文化发展基金会

  章黄国学

  有深度的大众国学

  有趣味的青春国学

  有担当的时代国学

  微信ID:zhanghuangguoxue

  北京师范大学章太炎黄侃学术研究中心

  北京师范大学汉字研究与现代应用实验室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汉语研究所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研究所

  文章原创|版权所有|转发请注出处

声明:本文由入驻搜狐公众平台的作者撰写,除搜狐官方账号外,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搜狐立场。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