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马丁•斯科塞斯罕有地在英国文艺评论杂志《泰晤士文学增刊》(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简称TLS)发表了一封长信。
《泰晤士文学增刊》
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每周发布有质量的文学评论,有时也评电影
信的名字叫《为电影说话》(standing up for cinema)。这个标题看着挺温和的,但其实颇有攻击性。
为什么要“为电影”说话呢?为什么要standing up?无非是因为老马丁觉得电影被人贬了,被step down了。
马丁为电影“辩护”的文章,TLS官网可看(戳文末阅读原文可电梯直达)
其实三月份左右,马丁就给TLS编辑部去了信。那封信很短,针对的是TLS一月份的一篇文章。
对,你没猜错,那文章评的恰恰就是马丁的新作——《沉默》。
这篇影评以批评为主,作者亚当•玛斯•琼斯先质疑了选角,又质疑了表演(不过他在这里把演员搞混了)。但真正刺痛马丁敏感艺术家心灵的,是文章的最后一段——
“即使是最无情的书,也会渗透进读者的生活。而电影,则是延伸人生的长度。”
“《沉默》的这次改编,不论多么‘虔诚’,都只算得上是一次歪曲(distortion),是对原著中各种元素的夸大。”
《沉默》目前在IMDB上评分为7.3/10,在豆瓣上评分为7.6/10,人们对这部片褒贬不一
也许作者写完这句又觉得自己话说太狠了,所以他不再针对马丁和《沉默》,转而把批评指向了电影,——
“阅读时,读者和作者能共同创作出画面。但电影导演则将画面直接配发给观众。”
“这不是说那些画面不能给观众带去丰富的感受,但是在黑暗的观影空间中,导演们预设的进展的确在持续干涉(impose)着观众们的情绪。”
读了这句,我们再回头看看这篇影评的标题——《微妙的专制主义》(subtle absolutisms),就能咀嚼出更多味道了。
琼斯在《沉默》的影评中说了蛮多狠话,结合他的观点看,这标题本身也很“微妙”
“专制主义”之微妙,貌似是在说罗马教廷与日本帝国,他们在《沉默》里用意识形态拉锯着日本农民。但作者其实也在影射那些“直接将画面配发给观众”,因而可能抹杀了观众创造力与想象力的电影导演们。
我相信没有人乐意看到自己花费多年拍摄的心血被人批评。可是多数时候,他们必须强吞苦果,拒绝骂战,从批评中找寻进步的空间。失败乃是成功之母。
但这次,TLS的文章不仅毫不客气地批评了马丁的《沉默》,还在结尾处质疑了电影作为艺术的合法地位。
如果像这篇影评所说,观众真的会被电影夺走进行想象的自由,那它岂不是成了一种宣传手段?哪里还有资格自称“第七艺术”?
《沉默》中的日本教民为了“信基督”惨遭各种酷刑折磨,他们是罗马教廷与日本天皇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伟大的影人,和伟大的小说家或诗人没什么不同。他们也在尝试与观众建立一种交流。”
“他们并不想蛊惑观众,也不想压制观众,而是想尽可能地靠近观众。”
“每个人每次读《神曲》时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同样的,每个人每次看《2001:太空漫游》时的感觉也不一样。我们站在人生的不同节点上,看事物的眼光是不同的。”
《沉默》改编自远藤周作在1966年的历史小说,原著结合史实和作者身为天主教徒的哲学感悟,说了一连串发生在17世纪日本的故事,即使已经看过电影,这本书仍然值得一读。图为日文原版。国内有中文译本。
马丁在五月的信里也把最犀利的回击放在了末尾。他当然不能接受自己奉献了大半生的电影事业被人误解为一种控制手段或“微妙的专制主义”。
既然重复观看同一部影片能给人带来不同的观感,那么电影就不是一种来自导演的蛮横的意识统摄,而也是一种交流,一种创造与再创造的过程。
所以在马丁看来,电影所做的,也绝不是用时长延伸观众的“人生长度”。它具有和绘画、舞蹈、音乐一样的渗透性,可以让观者参与进去,活在电影里。
“问题是艺术作品被时间吸收的方式。不论我们是花几分钟时间看一幅画,还是花几周时间看一本书,亦或是坐在黑暗的影厅里,花两小时盯着荧幕上的投影,它们都只是场所有别而已。”
马丁在《希区柯克与特吕弗》中大谈自己对希区柯克电影的理解
马丁是导演也是影迷。我好几次在纪录片里看过他说起自己喜欢的影片,激动地手舞足蹈。
但即使是坐在荧幕下方,他的感受也与琼斯在《沉默》的影评中描述的截然不同。
他说,观看影像并不会覆盖(override)他的存在。他会通过观看它,体验它,让自己的经历被电影唤起,并反过来让个人经历启发电影。
总而言之,马丁的回信并没有为自己的《沉默》辩护,他只是想说,电影观众是自由的,电影是一种艺术。
不过,琼斯的影评也不是一无是处。他指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电影作为不纯的艺术,是有成为宣传手段的可能的。
莱尼•丽芬施塔尔的《意志的胜利》就是电影既有艺术性又有宣传性的典型代表,导演因这部影片被人骂了很多年
所以,很多经典作品中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其实是有些危险的。
《战舰波将金》里敖德萨台阶上的婴儿车,《阿拉伯的劳伦斯》里彼得•奥图吹熄火柴,《闪灵》里电梯间前汹涌而来的鲜血......
《闪灵》中的这一幕一出现,观众几乎无法思考,只能大叫卧槽
这些影像其实符合琼斯在影评中所说的“导演分配的画面”,它们具有挤占观众全副注意力的能量,真的可能夺取观众的想象自由。
但是马丁认为,即便这些画面再有力,成就一部影片的依然不是一两帧的定格。
这些瞬间神奇到可以被单独拿出来把玩的地步。一些电影的先导预告就是这么做的。可是电影作为第七艺术的成就并不属于它们。
“重要的是,这些画面实际上属于一个序列。每一帧电影画面都是静态的,是时间的瞬时记录,但是当你把这些瞬间放在一起,某些事情就发生了。”
《战舰波将金》中从台阶上滚落的摇篮,这一幕后来还被多部影片致敬了
“当一个画面接着另一幅画面,人们脑海中就会发生第三件鬼魅(phantom)的事情——也许是图像,也许是想法,也许是一种感觉。”
马丁说自己不识谱,但也能感觉到被旋律牵引的音乐进程。同样的,完全不懂电影技术的观众也能在观影中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幻象。
不过在信的最后,马丁也有些剑走偏锋了。他说改编电影不只是“歪曲”或对原著的“夸张”。但琼斯提的这两点,针对的只是《沉默》,而非所有改编电影。
他还举了一个在他看来,和《沉默》存在同样问题的电影——乔纳森•戴米的《真爱》。后者充满技巧,但有些用力过猛了。影片中压倒性的悲伤令人窒息(oppressive)。
真爱改编自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的诺贝尔获奖作品,片长172分钟,在IMDb上评分为5.9/10
这的确很像《沉默》中对苦难的展现方式,给观影者带来的负担。日本教民为他们并不完全理解的信仰牺牲性命,神父也希望他们弃教,可他自己又迟迟踏不下脚边的圣像。
接近三个小时的《沉默》花费了众多笔墨重复描述这种绝望的心境,与之相比,临近结尾的转折倒显得有些轻飘飘。
琼斯还认为如果能让司机和加菲互换角色来演,影片效果也许会更好,因为加菲太帅了,不能像司机一样演出复杂的心理斗争,而且无条件去爱“苦难与丑陋”才是基督教的教义所在
马丁说自己不是作家也不是理论家,是个拍电影的人。电影艺术启发了他,为他提供了一种手段,能够去理解并逐渐表达出这个世界的脆弱与珍贵。
他也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给观众带来这样的启发。但这首先需要为观众的精神预留一点喘息的空间。
在这一点上,其实他和写批评的琼斯并没有多大不同。但是《沉默》有没有达到他所追求的目标,就要留给大家评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