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而赞 | 忆 江 南

  早春二月的霏霏淫雨,让我再度忆起江南。

  江南的茶山该醒了吧,那么多鹅黄的新叶,仿佛就是遍布山野的小眼睛,调皮地泛动着鲜嫩的春意,在清寒的斜风细雨中抖一抖,摇一摇,像是招手,像是呼唤,夹着道路,缘着缓坡,把春天唤进群山,唤进星布于林间山坳的村庄,唤进乡亲们闪动的目光和博动的血脉。

  江南便活泛了起来。

  风总是很小心,轻轻地拂来又轻轻地滑走;雨总是缠绵,柔软着腰身飘摇着。披着雨衣戴着箬笠的妇女陆续走进茶山,收购茶叶的小贩往来于山间小路,托拉机的声音在坡顶坡谷“奔突奔突”地欢叫,村里的茶叶加工厂传来机械运转发出的“晃啷晃啷”的声响。山丘田像带子像弯月,亲密依附柔缓的坡面,三两个村民挽着裤管扛着锄头让光裸的双脚陷入清鲜的泥土。孩子们的旧书包里装着新书,一路嬉戏结伴而来,坐落于山顶凹陷处的学校,带着笑闹的读书声像蹦蹦跳跳的蝌蚪飞起来,舞起来。

  这是一片广阔的山区,枕着一道宽阔的海港,那是东海伸进来的一条手臂,这或许就是被叫作江南的理由了。它自然不是作为通常地域概念的江南,仅仅是十多个小小的山村,远离平原和闹市,用茶叶和各种杂乱生长的草木的绿、野生野长野放野谢的红黄蓝紫的花、四季不同的鸟鸣虫鸣和夏凉冬温的山泉滋润着的山村江南。

  十八岁那年初秋,父亲挑着担子领着我登上那条蜿蜿蜒蜒的黄土公路,把我送进江南。担子的一头是被席,另一头是锅碗瓢盆。十来里的山间公路,大段大段被茶园簇拥着,余下的部分,是葱葱郁郁的树林。潺潺的溪流声一路相伴,有时从哪里突然就飞来一声问询,移动目光寻找,便看到路的上方下方或对面的山坡上有人在忙活,父亲便停下来,向对方回问一声,谈上几句话。

  公路的尽头,是一个显得很开朗的山坳。山坳里蹲着三座两层的房子,砖木结构的那一座便是学校教学楼,傍着楼的一溜房子住着一户人家。另两座是石头房,其中之一有几间是村委办公室,有几间是驻在村里的一两户干部和我们几个教师的宿舍,楼下是一家小杂货店、一家卫生室,剩下的是烧火做饭和用餐的地方;另一座叫老屋,像是已经废弃不用了,茶季开始时运来几台机械,权当作茶叶加工厂房,平时就住着一个单身老人,我们都叫他阿龙公。

  父亲和村里人显得很熟悉,一边互相问候一边卸下担子。其他几个老师都来了,几个人正准备张罗午餐,住在另一个村子里的村支书遣人来叫,说是家里已经准备了大家的午饭。这让我们感到有些意外。经营小店的阿姆笑笑说,往年也这样,没别的意思,我们这地方,偏僻,你们能来,书记要表示感谢。果然如她所说,书记只是一个劲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欢迎和感谢,然后就是忙着劝酒,给我们夹菜。都是家常菜,样数却很多,看得出来是经过认真准备的。

  在山村江南的一年里,我走遍了她的每个角落、每一户人家,喝过他们家酿的米酒、担心我不合口味特意花钱购买的啤酒。他们的朴实厚道与热情善良,冲淡了因为偏远而带来的不方便感受。他们客气地称老师,在老师的前面加了我的名字,再在名字前面加一个“阿”字作前缀。我则与村里同龄的朋友一样,称他们或她们为某哥某伯某嫂某婶,这些称呼至今未变,有时遇到他们或她们,互相的称谓仍然是这样的原汁原味。那是我告别校园走进社会的第一站,仿佛就是又一个家乡,以致在离开她的头几年,每年都要回去一次,向她问候一声。

  我常常不经意地就会想起我的那些学生。想起他们,便自然会想起清明。江南的清明是明亮的,即使飘飞着轻盈的细雨,满目绿色也足够清洗弥漫于天地间和人们心中的的阴霾。学生们从一条条不同方向的山径陆续走来,却不直接到教室,带着一丝羞怯,走进老师住宿的房间,把书包翻过来,掏出两条三条被称作鼠菊粿的食物。一张长两米宽半米的四人课桌很快就铺满了,然后往上叠,一层两层三层,不能再叠了,怕底层的被压坏了,于是又瞅着书桌,往上面堆放。这是一些地方特有的节令食品,新鲜的食物散发着清淡的香味,柔软而温热,引出我们的食欲,当即便抓起一块送到嘴里。往后的十多天,我们或煎或炒,天天享用。从清明到谷雨,那些日子浓郁着鼠菊粿特别的滋味。

  时间还是在我和江南之间制造了距离。有十多年不曾回去了吧,那些常常浮出记忆的人与事、物与象,现在又是怎样的模样?我确实很想知道。偶尔遇到江南的乡亲,总是感到很是亲切。问起现在的江南,说是很多人家都搬到集镇或其他地方去了,村委会和小学也已搬到了另一个交通方便些的村庄。这样的回答让我不免有些失落,失落仅仅是为了留在心底的记忆;于江南的乡亲们,因为搬迁,对幸福的追求自然更多了实现的希望。

  于是抬起头,放飞充满信心的目光,降落心中的江南。

题图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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