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臆读十一:她让你去陪她,你去不去

  郑风·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艺文类聚》引《韩诗》曰:“三月桃花水之时,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于溱、洧两水之上,执兰招魂续魄,拂除不祥。 ”

  “上巳”,是指三月上旬的巳日,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日子。像母亲节,是五月第二个周日,不是一个固定日期。三国之后,上巳的日期就固定为三月三日了,这个节日又叫“修禊”。王羲之《兰亭集序》:“暮春之初,会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说的就是这个节日。

  在《诗经》中,这样的节日,主要还不是“拂除不祥”,而是“令会男女”。《周礼》云:“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诗经》中这种会男女的诗有好些,但由于各地风俗不同,时节并不统一在仲春之月。有的是在春时,如这首诗首与《郑风·出其东门》;有的是在夏时,如《卫风·木瓜》。有的是在秋时,如《陈风·东门之枌》。各国的时节不同,但都是会男女。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

  《溱洧》两章诗的意思差不多,只是角度不同。“涣涣”是春水之盛。“浏其清”则言水波之清。是不同角度的描写,而有远近层次。“士与女,方秉蕑兮”,这是近处见男女拿着香草。下章“ 士与女,殷其盈矣”则为远观见其人多。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水远则人近。“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水近则人远。远近错落,章法井然。如果没有远近错落,“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殷其盈兮 。”写远水之盛,接以游人之多。意思没差,但整个感觉就差了。这便是戴君恩所谓“安顿章句之妙。”不止是章句之妙,把这两句的内容,换成影视镜头。一种远近错落,一种没有错落。拍出来,画面感觉差很多。

  牛运震说:“两‘方’字神色飞动。两‘矣’字轻脱有态。”

  “方涣涣兮”“方秉蕑兮”,方,是“正”的意思。正涣涣,正秉蕑。不是刚开始,是已经开始,并进入到一个持续的状态。是正当时,正好,最绚烂的时候。早了或晚了,都不是“正”。两“方”字,见时序之春与士女之青春,正当时的生气。故言神色飞动。

  “浏其清矣 ”“殷其盈矣”,“矣”在句末,有感叹之意。所感叹者,是水波清澈,是士女之多。有上章“方涣涣兮”“ 方秉蕑兮 ”为底,故而对水波清澈与士女之多的感叹,是一种轻脱喜悦的感叹。故言 两“矣”字轻脱有态。

  诗中这种细微的语感,人多不察,一经指出,则人服其说。牛运震可谓善读诗者。

  “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这是个对话,写的很动人。女的说:去那边看看吧。男的说:我去过了。女的说:再去看看嘛。

  “ 洧之外,洵訏且乐 ”这句,有人认为也是女孩说的话。是劝男孩陪她去游玩的话,前面说了:再去看看嘛。再补了这句:那儿真的阔大又热闹呢。这种理解固然不错,但这句还是当作画外音更好。

  女孩说:再去看看嘛。后面如果接着实写,男孩同意,俩人去游玩,笔法就呆滞了。这些内容全不写。就从对话一断,此处省略一万字。用画外音总体一描“ 洧之外,洵訏且乐 ”,对话的男女自然在其中。这便有“藕花深处事,鸥鹭莫相惊”之韵。最后再从总体虚写中,翻出二人来“ 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笔法便虚实错落,不板滞。

  诗中写对话,在《诗经》和古诗中还时常见到,唐宋之后就不大见到了。总体而言,这种写法是非常少的。《诗经》中写对话的还有《郑风·女曰鸡鸣》:“女曰鸡鸣,士曰昧旦。”《齐风·鸡鸣》与之相似。古诗中写对话的,比如“上山采糜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词中对话,李清照有《如梦令》“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辛弃疾《西江月·遣兴》末句云:“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但真正奇的,还得是刘过的《沁园春·斗酒彘肩》。刘过接到辛弃疾的邀请,但未能赴约,于是写了首词自解: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照台。”二公者,皆调头不顾,只管传杯。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阁开。爱纵横二涧,东西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不若孤山先访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

  说未能赴约的原因,是被苏东波,白居易,林和靖给拉回来了。三人各自叙说应该去的杭州美景,把辛弃疾那地儿先放一放。对话幽默而有妙趣。

  《太平御览》引《韩诗外传》说此诗的内容,与《艺文类聚》引《韩诗》的内容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句“故诗人愿与所说(悦)者俱往观也 。”于是便引出了歧义。

  王照圆认为,诗人与所悦者俱往观,是夫妻一同去看未嫁男女的相会。她认为这首诗基本意思还是“士女游观,择华相赠,自择婚姻。”但诗中男女的对话,则是夫妻。“女曰观乎?”是要和丈夫一起去看男女的相会的。王照圆此解,颇为费力,有画蛇添足之感。既已经认为是“士女游观,自择婚姻”,又何必添出夫妻同观一层。

  范家相《三家诗拾遗》则认为:“士与士,女与女,各有平日所悦之人……士、女各就其所悦者,与之相谑耳。”如此一来,这就成了朋友游春了。男的和男的一块玩,女的和女的一块玩。他之所以不认为是男女相会,是因为“世无道路相逢,士女杂沓互相戏谑淫奔之理。”范氏此言,是以后世之理责于古人了。且不说这种男女聚会的时节,就是为了道路相逢而相悦以定终身的。即以聚会时节之外,道路相逢而两情相悦,也是有的。比如《召南·野有死麕》:“有女怀春,吉士诱之。”《郑风·野有蔓草》:“邂逅相遇,与子偕臧”皆是此类。

  《溱洧》这首诗,兼有游春和会男女两重意思。但后来这两重意思分开了。《溱洧》上巳节游春的部分,使其成为后来春游踏青之诗的开山之作。许棠《曲江三月三日》:“ 满国赏芳辰,飞蹄复走轮。好花皆折尽,明日恐无春 ”杜甫《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皆是从《溱洧》而来。但这些诗中,只有春游,而没有会男女的部分了。、

  礼法渐备,“士女游观,自择婚姻”的状况是不复有的了。《溱洧》会男女的这部分内容,就只好以另外的形式而存在了。正常的“士女游观,自择婚姻”是没有了,但文人和歌妓却是可以如此的。于是《溱洧》会男女的内容,这种戏谑游观,就成了文人和歌妓之间的故事了。方玉润说《溱洧》“在《三百篇》中别为一种,开后世冶游艳诗之祖”,便是从这个角度而言。

  当然,后世冶游诗与《溱洧》意趣已然不同。如程俊英先生所言:“发轫之清新,与末流之华靡,虽渊源有自,终不可同日而语也。”

声明:本文由入驻搜狐公众平台的作者撰写,除搜狐官方账号外,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搜狐立场。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