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端午记

  小麦收割后,土地要空荡荡好些个日子。先前掩藏在麦地间的田埂,一条一条袒露出来,绿得醒目。田埂的绿益发显出土地的寂寥了。直到有一天,荒废多日的土地被翻转过来,黑暗的内心散发出发酵过的浓郁气息。家门前枯索多日的水沟热闹起来,来自水库里的水,纷纷涌到各家的田里去。

  小时候,这时若到村外,远远望去,只见一头头牛在漠漠水田间缓慢地跋涉,脖颈上搭了沉重的轭,鼻子喷出粗气,嘴巴磨动着,唇边挂了一堆肥白的泡沫。水牛后面,是个高高卷起裤脚,举着鞭子吆喝的中老年男人。男人瘦骨伶仃,腿肚子上翻出青筋。附近的水田有的已经绿了,走近看,是新插的一簇一簇的秧苗。更多的田垄仍然明白如镜。挑着秧苗的人,往来穿梭在窄窄的田埂上。灵活的白鹡鸰在人们周围跳跃翻飞,悠闲的白鹭离得远远的,忽地扑扇翅膀,飞到远处的一株柳树上去了。更多的鸟儿聚在不远处的村落里,村里枇杷黄熟了。此时最惹人注意的当然是布谷,一声接一声,在天地间那么清越明亮。

  在这最为忙碌的时节,端午节到了。

  我一直觉得奇怪,端午、中秋和除夕这三个最为重大的节日,怎么前两个都在农忙时节呢?是因为越是辛苦越要欢乐么?

  不管怎么辛劳繁忙,人们对待节日是不会马虎的。在端午前两天,我们便忙开了。我和妈到山上的自留地去,那儿种了一大蓬粽叶;还要去找几棵棕榈,摘下叶子后一条一条撕开,用来包扎粽子;糯米是早早就准备好的,泡在水里,莹白踏实。粽子要包得好看且大小合适。看一个个绿绿的粽子从手里产出,是件愉快的事儿。粽子堆了小半铁锅,锅里还要放进鸡蛋和捆成一大串的大蒜。柴火呼啦啦烧着,没多久,粽子没熟,鸡蛋和大蒜早熟了。因了粽叶,鸡蛋壳染成了黄绿色,攥在手里很丰实的感觉;大蒜呢,则煮得软趴趴的,塞进嘴里,舌头和上颚一扁,蒜肉便给挤出来了。除开这些,还有一样重要的食物,便是鸡肉。端午的鸡肉和平常不同,需要加入许多药材。除了自家菜园子里就有的凤米花根,还要到山里去,挖回羊膻草等。如今,我知道凤米花就是姜花,却仍然不知道羊膻草的大名是什么。

  我和奶奶扛了锄头,背了竹篓,到山里去了。

  离家不过百米的背后山就能找到不少羊膻草。坟堆间的杂草里,那矮矮的探出小小白花的就是。拿着小锄头,瞅准了,浅浅抛挖几下,就能揪出一株来,凑近闻一闻,果然一大股羊膻味儿。平日里,那些坟头多少让人害怕。可羊膻草偏喜欢长在坟堆四周。此时,一座一座坟头,倒有些让人看着欢喜了。挖回的羊膻草根洗净了,和洗净剁碎的凤米花根——有时还会加上茴香根,放进鸡肉锅里一块儿煮。不消多少工夫,一股特异的药香便扑鼻而出了。

  吃饱喝足了,大家都要出门去。老家没什么合适划龙舟的河,也从没听说过有划龙舟的风俗。出门是要到街上去,去赶花街。这才是整个端午节庆里最让我们这些孩子高兴的。

  花街设在县城。那时候,县城不过是窄窄的两条街。每条街的两侧,一家挨一家搭起棚子,棚子的主人,据说一半是县里的各家企事业单位,一半是喜好花草的个人。棚子里摆置了各种盆栽花草,大多是我叫不出名字的,印象深的有缅桂(白兰花)、米兰、香橼、蜀葵、朱顶红等,还有些藤蔓植物,譬如葡萄、西番莲和素馨花,当然了,最多的要数兰花。那时候兰花热,棚子里多的是各种珍稀罕见的兰花。各种植物种在形状各异的花盆里,大的小的,高低错落,能开花的,这时候都开了花,红的白的,花香袭人。也有些奇特的植物,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譬如后来才知道名字的佛手。我以为那并非地球上能够存在的植物,可它就真真切切地挂在我眼前的树枝上。很让我怀疑那是用胶水粘上去的。当然,棚子里不止有植物,还造出了假山假河来,相互配合,小小的棚子就如缤纷的花园。印象里,那些花似乎是不卖的,只是那么摆设着,让人进来看,让人看了后说一句,这家的花真好!

  

  每一个棚子前都围满了人,要走进去,却也不是很困难的事。热闹里自有一份闲静在。

  完全热闹的,得数摆着轮盘赌的摊位。那些摊位大概是一些流动小商贩摆出来的吧,赌注不过三五块钱,但大人们叫嚷着,一个个早已血脉偾张了。他们赌完后,不管输了赢了,都是很快要回到正在插秧的田里去的吧?

  太阳酷烈,湿气蒸腾,我在这混杂着花香和欲望的老街上走了一趟又一趟,挥汗如雨,两手空空,说不清缘由地激动着。

  后来,花街没了,端午节便索然无趣了许多。渐渐的,我也就习惯了这没有花街可逛的端午节。再到几年前,花街恢复了,却不再是当初的模样。我从边上经过,看到花草仍然很多,但多的是发财树之类的,花盆也多印着“福”字。轮盘赌不知道还有没有,大概是禁绝了吧。各种小摊自然是多得数不过来。街上的人也比记忆里的多出不知多少倍。但这一切却再也没给过我那种莫名的激动。

  如今,端午几乎是完全没法让我激动起来了。从网上看到赛龙舟了吃粽子了,才忽然想起,哦,是端午了。端午后几天,车过青浦前云路,忽见路边有大片水田,水田里有一二十只白鹭。立马停车路边,穿过几棵水杉,几十亩稻田完全铺展在眼前。那些白鹭,或漫步,或低飞,和记忆中的并无二致。变了的,不过是时间和心境吧?

  2017年6月23日

  本文刊于2017年7月5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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