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杨绦先生的《我们仨》好一阵子,一直没敢多写心得,怕一写触动了心头上脆弱的神经,对老人形单影只的处境涌上不可收拾的哀愁。有时整理书架,一眼望见台湾时报繁体版和北京三联简体版的《我们仨》并列,就只想见分别在封面及封底杨绦微颤的笔触写下的:「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刻骨的心酸涌得人心疼。鼻头一酸,眼睛就模糊了。硬忍着就是不让泪流下来,一把年纪了,再这么轻易就流泪,怎么说都觉得「不要鼻子」。
才刚读了季季在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上登出的〈九五杨绦〉,头段里写到:
新旧交替年间,照例给深居简出的前辈文友打电话,闲谈近况,兼贺新年。岁月一年年为他们添寿,却也一年年减损他们的健康。有的前辈往事模糊,言语困难;有的则衰弱多病,时常卧床。九十五岁的杨绦,年龄最长,思路却最灵敏,谈起一些我们共知的往事,以及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新事,一件件不疾不徐,层次分明。后来说到生活,问她是否仍吃得不多,她答:但也不少。迂回、含蓄,标准的杨绦语法。问她是否仍每天在大院里散步,她答:耳朵有点背,怕人家同我招呼没听到失礼,不出去了,但是每天在家里走七千步。思虑周密,毅力坚忍,典型的杨绦性格。
说杨绦一个人的生活有多精彩,恐怕是不可能的。但要说有多悲戚,相较于其曾经历过的风风雨雨,为钱钟书、钱瑗,这三个人的家庭所共同经历的悲欢岁月,诸般体会,恐怕杨绦在窗畔灯下回忆过往种种,仍能笑得出来。那苦放在心里,是对不能一起共同生活的遗憾,对杨绦先生这般年纪,总要看淡,才有面对明朝太阳的勇气。否则钻了牛角,净往悲里走,杨先生恐怕也没能活到如此的年纪。
虽然《我们仨》问市已经有好一阵子,仍能不时读到新的书评或感想文字,读着读着,老觉得读者反而比杨绦先生更伤心,更感怀于如此孤单的境地。那古驿道上的追逐,后来走失了,只留下老人孤单身影的场景,无论如何都把人逼得心酸起来,热泪盈眶自是免不了了的。只是对照起杨绦在《干校六记》里写被当成牛鬼蛇神的惨状,杨绦居然还能轻松以对,就不免让更加对杨绦的坚忍毅力,有更深刻的体会。而在清华读书网中读到署名雪中伊人所写的〈走近《我们仨》〉,从读杨绦写到忆自己故世的父亲,两段怀想,幽幽的牵动起相同的情愫,引起我留意的,却是文章一开始所引杨绦在《我们仨》中写到的诗句: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一时好奇,觉得杨绦所引的这诗句必有所本,而句法与钱钟书自撰的诗句不太相符(钱钟书甚少用如此浅白的譬喻),查了一下资料,白居易有首题为〈简简吟〉的诗,最后两句是:「大都好物不坚实,彩云易散琉璃脆」,写苏家小女早逝的事。全诗如下:
苏家小女名简简,芙蓉花腮柳叶眼。十一把镜学点妆,十二抽针能绣裳。十三行坐事调品,不肯迷头白地藏。玲珑云髻生菜样,飘摇风袖蔷薇香。殊姿异态不可状,忽忽转动如有光。二月繁霜杀桃李,明年欲嫁今年死。丈人阿母勿悲啼,此女不是凡夫妻。恐是天仙谪人世,只合人间十三岁。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而杨绦所引的应该是引自《金瓶梅》第二十六回「来旺儿递解徐州 宋蕙莲含羞自缢」潘金莲计唆孙雪娥羞辱宋蕙莲,宋蕙莲含羞自缢一节的题诗。想到这层渊源,顿生「好景不常」之慨。杨绦先生只身孤影在家里走七千步的身影,想来更寂寥了。
也许杨先生不这么认为,身为读者,没有如此坚毅的意志,只能在闲读《我们仨》时,自淫在想像的温情里,庆幸自己享有的幸福生活。
(作者:徐江屏)要的就是你这个大白菜:www.dabaicaikuaiji.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