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郁丨古风里的贾平凹

白话文运动兴起不久,周作人就意识到口语的表达其实很有限度,仅仅在日常语的层面似乎不能建立更丰富的精神维度。迎合其观点的人,多是书斋中的作家,他们在士大夫的惯性下思考问题,白话的机制便有了几许变化。典型的例子是京派文人,文章在文白之间,词章里翻转出几许古风。废名、俞平伯都在此理念下泼墨为文,一时造成了一种气象。但革命文学的时代,大众的文学被红色批评家推崇,周作人欣赏的文章渐渐隐到历史深处,现代的文章之道,格局就发生了些许变化。

八十年代扭转文风的,是汪曾祺、孙犁诸人,他们由左翼词语向传统的话语转化,无意中也有与京派文章学理念交叉的地方。汪氏本来属于京派的一员,而孙犁则是“革命文学中的京派”。两个人都在新旧间游移多年,趣味沾染京派的味道也实属自然。他们的实践的结果,是改变了文章书写的路径,把革命之后的文学术语,退回到五四的文脉中,大众化与泛意识形态化的词章,被一点点消解了。

由现实的泥土气和苍凉体验回到古人的词语之间,白话文有了另一种韵致。较之废名、俞平伯、沈启无、江绍原的笔意,汪曾祺、孙犁的质感更贴近读者,对于汉语的自身潜能的思考,也是别人不及的。这场无声的文章革命,得到许多老作家与学者的呼应,端木洪莨、吕叔湘、张中行的作品,都改写了文章学的地图。八九十年代,如果不是这些人的复出,汉语的自觉,或许还要推迟一段时间。

贾平凹的写作,恰逢中国文坛变调的时期,他有幸与汪曾祺、孙犁成为忘年之交,受到的熏染在后来的写作中日趋显现出来。不过,最初的时候,他的审美的转变,并非都来自新京派的启示,而是咀嚼谣俗与自然界的心得。他在西北深味民风之趣,又能够在汉唐遗物里看出天地精妙之语,遂有了“精于其道的自觉”。因为涉足杂学甚早,文学的观念就从流行式向京派式过度。这虽然是无意中巧合,所感所思,与明清以来的“言志”散文颇多一致。这种情况,和当时的阿城颇为相似,《棋王》《孩子王》《树王》写作之前,阿城也没有读过汪曾祺的作品,但他们文脉彼此的相关,是被读者渐渐发现的。

八十年代初,贾平凹就说自己是个杂家,喜欢绘画,看看杂书,音乐、象棋都有所浏览,书房里不乏建筑、医药、兵法、农林、气象、佛学之书。他在古人的墨迹里感到,大凡文章有趣者,都是“自我发现了自己的悟性”。此语在那时候的作家说过的人不多,也无意中衔接到周作人所说的灵性的文章之例。西北的土地随处可以看到古迹,阅读残碑断垣,亦能嗅出诗文的妙处。1984年,他在一则日记中写道:

同X友往去霍去病墓看石雕,大惊。凝重的团块加流利的线条便产生了艺术的珍品!回来便将书架上的那件景泰蓝青瓷悄悄装入柜内了。怪不得大汉强盛,怪不得清朝没落。夜不能寐,书“大汉朔风”四字,悬墙头。这无疑是思古者方有的趣味,推想鲁迅当年抄古碑的惬意,也类似于此吧。

当视野集中于时光深处的遗存的时候,才知道我们今天丢失了什么,而在远去的遗迹中,看得出心绪的自由与创造,在一种历史的反差里重新打量自己的时候,什么要写,什么应有所遗漏,都在不言之中。孙犁当年为贾平凹的散文写序时说:“贾平凹是有根据地,有生活基础的。是有恒产,也有恒心的”。孙犁在其文字里嗅出别人没有的气息,古散文的好处历历在目。由贾平凹的实践,孙犁说出许多感慨的话,以为古今散文好者,均有高尚的情操。孙犁在序言里谈了许多古代文人的作品,那些也是贾平凹的所爱。“风里也来的,雨里也去得”,是好的文章家应有的境界。

贾平凹身上的古风与故土的话语方式颇为接近。许多词语说起来都有意思。比如其家乡人称人为“走虫”,叫“招呼”为“言传”,这些偶可在古书见到,而商州的日常口语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他自己说:

有人说我古文底子好,夹杂了古语。其实,我是吸收了一些方言,改造了一些方言,我的语言的节奏主要得助于家乡山势起伏变化,而语言中那些古文,是直接运用了方言。在家乡,自陕西,民间的许多方言土语,若写出来,恰都是上古雅语。

拟自然,拟民风,古人的韵致便悄然而出,这比京派文人复印明清小品,多了野性的和山水之意。而他只要贴近自己熟悉的山村人物与草木花虫,诸多情思与诗意便翩然而至,不需刻意为之。我们看他的小说,叙述很是自然,开合间有文气漫开,都非文抄公那么正襟危坐,而是流水般缓缓而去,泻出自然山水的静谧之气。在封闭的山野,打开丰富的词语之门,老树、冻土、冰川、花草,在不经意间竟有了古人式的气象。

贾平凹对于语言的敏感多来自对于生命内觉的体味。他说语言与身体有关,那么也和六朝人的凝视自我多有暗合。生命有伤有残,亦有盛有衰,韵律婉转,不会齐一的。他在汉代石刻里看出雄浑之气,在六朝陶俑中嗅出冷静之美,而唐代人像则有胡人之风流动,天地之音缭绕不已。这些正与彼时诗文的韵致相仿,体格的变化亦窥见文化的变化。章太炎当年说汉人尚武,骨骼伟岸,其时文亦辉煌,都是一个道理。

我阅读他四十年间所写的文字,觉得不像所属时代的产物,仿佛多余者的自言自语,很少京海两地文人的痕迹。他审视故土里的遗存,在衣食住行间看出古人的灵魂。比如讲到秦腔,就在黄土地深处,听到远去的神音的盘旋,每个贫困的农民都因了它得以神助。写到乡民的占卜、神怪之姿,好像汉代画像里的风景的再现。贾平凹的文字安静,情节细小,但背后的苍凉的旷远之味,那些不是自己的创造,而是一种发现。西北的微末渐至远大的足音,也从字里行间滚滚而来。

民国的老白话文学,词语多江浙的原版,吴音袅袅,沪声悢悢。周作人与俞平伯崇尚的晚明之趣,也夹杂几许南音。即便是废名的禅风文字,也由楚调而一变为竟陵之曲,南国的柔软的音符跳跃在词章的上面。贾平凹的作品内有秦腔的流转,泥土里生出的浑厚,和古奥中的清新,岂是京派文章的一路?他笔下的土门、废都、秦俑、古寺等等,是西北的什物,生生死死间,系着精神的恒远之色。陕西乃革命的旧地,延安文学和艺术只借用了民谣的一点情调和感恩之语,广漠里的古音未被革命者所采用。贾平凹一反旧态,从今日百姓的口语与神态,读出千年历史,将悠远的美质唤来,一起在黄土高原参悟天语人心,那就拓展了新文学的天地。不仅弹出京派没有的旋律,也把革命话语之外的民间土调激活了。

这种书写被看成一种神秘的表达,其实不过顺从自然的自吟自唱。那些关于商州的点点滴滴,来自于悉心的捕捉,他在山之阳看到日光底下无新事,对着轮回之光生出无边的感叹;而于水之阴则读出谶纬之气,巫祝的影子覆盖着人间诡秘。这些都是士大夫不愿书写的存在,儒家的虚伪抑制了他们的想象。在这个意义上,贾平凹有点像失意的乡人围绕的占卜者,风水、气候、运势、阴阳之变,悉入眼中,人间幻象已经遮住人眼,写作不过是把那隐藏的一切昭示出来而已。

1989年写下的《废都》,虽然乃都市的写真,但山野式的巫语渗透进来,多了古小说的神态和乡村谣俗的神韵。有人说那是晚明颓废之风的再现,其实不过妖道般的咒语,从土地深处移至西京,本然还不是士大夫的东西,乃古代爻辞的移用。明代文人的婉约之态淹没在楼台烟水之间,多少还有清秀之气,而《废都》则多了土墙、枯树间的老气,现代人不幸倒在古人的咒语中,天地的朗然之风何能见到?

《废都》里偶然看出作者的读书趣味,《金刚经》《五灯会元》《西厢记》《梅花易数》《大六壬》《邵子神数》《浮生六记》《闲情偶记》……红色文学的词句全无踪影。贾平凹大踏步后退到灰暗的世界,在身边发现了《金瓶梅》里的人物的兄弟们。历史乃轮回的游戏,人间不过大的梦幻。他在生命之旅应验了庄子的寓言,汉代朗照消失,明清的残雾顿生,将那真实的感受写来,不遮不掩,使他体味到回到自己的快意。

贾平凹最深切的作品都是困惑期的产物。像《废都》这样的作品,无论在词章和结构上都不同于先前,在几近病态的表达里,扭动着时空,诡异的街市,惆怅的文人,无聊的民众,把古城的秩序颠倒了。小说开篇的西京,有一点妖道的氛围,仿佛幻境里人与事,语言是古老的白话,人物又那么当下。当他以失败者的姿态出现在文坛的时候,精神大变,神通四极,思接八荒。“检讨起来,往日企羡什么词章灿烂,情趣盎然,风格独特,其实正是阻碍着天才的发展。鬼魅狰狞,上帝无言。奇才是冬雪夏雷,大才是四季轮换”。经历的一次自我的撕毁,也迎来了作者的一次解放。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诗趣上,都更带点鬼才的意味,流行的伪饰之思,在他那里完全颠倒过来。

不妨说,《废都》是都市人文价值崩解的哀歌,而《古炉》则是乡村社会溃散的写真。显示其精神高度的是《古炉》,那也是旧式小说没有的遗存。小说笔下的人生,不过一种黑色的命运的衍生,懂得人间妙意的不过通神语的孩子,和能够掐算卦爻的善人。这些意象,均来自古风缕缕的商州,那些千百年的灵语,激发了作者的想象,对于人间一切,也有了表述的底色。于长卷里喟叹人之生死,在册页间点化爱之有无。这种书写,看似士大夫的一种,其实有着民间艺人般的智慧和才情。

《古炉》的妙处是写了乡村的寓言。“文革”荒诞的历史与远古的神秘巫风竟在一个调色板里。小说设境之幽与人物之奇,都可以与域外同代优秀的作品比肩。贾平凹一反《废都》的绝望之笔,在怪异的场景里多了冷寂的幽默和反讽,鲁迅的意象也浮动出来。小说的语言炉火纯青,实语与梦语,古话与俗话,鸟音与人言,在一曲交响里跳跃,万物灵气闪闪,而人间灰色漫漫。这是贾平凹最重要的小说,它内在的隐喻,其实有历史的回应。那段不堪入目的经历,经由其笔,隐入我们民族记忆的深处。

1996年,他有了一次江南之行,从苏南到浙东,沿着古老的城市走了许多地方。作协的领导原意是让他看看新时代的精神,以摆脱晚明文人的气息。领导的安排,不过希望其思想注入时代新风,长久在古老的诗文里,不免落伍之嫌。而在山阴道上和苏杭水路,他却不改旧态,表面是采集新风,实则喜读旧俗。他对于晚明文人的趣味飘然纸上。其中令人想起张岱、袁中道的笔意,散淡之中,含出些许人间感触,学识与诗味儿均阴湿纸面:

今日来到如皋,无意中得知明末冒辟疆和董小宛旧居在此,哦的一声,急急赴去,见识了一处小小的园林,是称作水绘园的。水绘园建筑是徽派风格,一半为水,唤做洗笔湖,一半为屋,有匾“水明楼”,格局约束,构建却极为静雅。时天降雨雪,格菱窗花墙见雪如絮入湖无声无痕,顿觉阴冷异常。穿过一堂,过窄廊,在庭院间看奇石异木,浑身已索索颤抖不止,直到书堂立于冒、董旧日画像之前,忽然平息,不知什么缘故。书堂过后,有琴室,双层透雕的红木竹屏里,一长桌供香,一几案置琴,琴已不在,有河泥烧制的空心琴台,鼓杌在旁。伫立长久,逮不住湖风里有一丝音韵,低头往琴台案下看看,自然不见那长裙下一点鞋头,地砖粗糙,缝合模糊。默默又过廊亭,踏梯上楼,楼上隔间更显拘谨,船舱式顶棚,有寐房,有吃茶间,床榻空空,躺椅脱漆。遂想数百年前,复社名士伤于国事,绝意仕途,携才美人栖隐水绘,游觞啸咏,那诗书之笔洗墨于湖,湖底游鱼最知,那瑶琴古时不操而韵,今留琴台,风雪里才诉这般凄冷?

文章乃张岱的笔调,又多《红楼梦》之曲,旧式士大夫的感觉一洗心绪,全没有接受思想改造的压力,以思古的幽情面对世界,西北人的高亢转为低吟,公安派的才思历历在目。作者欣赏南人的精秀,不满于格局之小,但那古人的精神亦让其有感于斯世之苦。贾平凹以布衣之躯而涉步楼台烟水之间,与晚明文人对目而思,好像体味了衰败之曲里的感伤,失败者的痛感依稀可辨。这种睹物思人的词章,已经没有五四文学的颜色,他越过新文学的话语,从远古的隐地里拾来旧绪,则分明有明清文人的样子了。

欧阳修看梅圣俞诗作,见其笔中花草横飞,大叹其间诡秘:“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间,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这似乎也可以解释贾平凹的叙述策略,其趣味所在,不过与时风拉开距离而已。在士大夫传统中,正宗的儒家之思被野趣所代,所来有自。庄子对于孔子不满的时候,用的岂不也是这类手法?

这种选择无疑是对革命文学传统的偏离,也与五四的激进之思颇相左右。汪曾祺、孙犁也喜欢晚明文章,但他们从革命文学里回到古人的世界,旧的词章还带有清朗之气。贾平凹颠覆了左翼话语,他在作品里对于旧我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洗。但因为知识结构的限制,回到古人那里则成了自然的回归。对于这样的选择抨击的最严厉的是革命文学队伍中的老人。我们看看九十年代批评界的反应,似乎也可以说明什么。

贾平凹后来的选择,与孙犁对他的希望,终究不同。他在审美上大踏步地走进诸多禁区,将老一代人不可能涉猎的题材,纳入自己的视野。比如善于对于丑陋的存在的凝视,有时甚至突围到无人的禁忌之所。不是从纯中见美,而是在丑里现美。这不禁滑入自然主义之地,病态、鬼气、死亡在作品里联翩而至。在非自然的地方寻找自然,于畸形之地见朗健之人,形成了作者的辩证法。这些可能来自现代主义的暗示,和自然现象的启发。以“思有邪”的方式面对人性的世界,相信美诞生于浑浊之中,恰有他的世界观的特点。不是从先验的精神照耀世界,而是在灰暗里的自我调整中发出光热,黑白俱在,美丑相间。孙犁式的清俊之美,被他的混杂之趣代替了。

这种转变是对前人传统的偏离,它更为恰当体现了作者自己的本色。按照内心的感受为之,不是听命于外在理念的干扰,审美便成为自己生命律动的一部分。他于不动声色间的狂放之笔,走异端之路而心绪时时保持安宁,就有了东方审美的奇异性。这是庄子、嵇康、苏轼曾有的传统,五四以来的《语丝》派的无所顾忌,也是如此的吧。只是贾平凹更为乡土,远离学究式的冥思,而多土地上的神音,在杂花异草里溢出野气,既是自然的本色,也是作者的本色。

与贾平凹同时期的作家阿城的写作,也隐含着复古的意味。他们都以自己的逆忤之笔,开启了小说写作的另一条道路。阿城与贾平凹不同的是,从城里走到乡下,由雅言转为俗调。这俗调环绕着人间常识,闲言闲语中有乡下与市井里有趣的风景。阿城的小说里有古朴的洞见,洒脱中不乏智性的因素,他对于文体的控制更像京派的文人,文字背后是许多看不见的学识。与阿城的学者的眼光不同的是,贾平凹一直在乡土的世界盘旋,他即便进入古代文化的语境里,也不改西北的乡音,小说里的封闭性也在所难免。而阿城的俗世风景里,其实有一种雅言的流转,他后来成了大的学问家,与其乡土意味较淡不无关系。

阿城警惕文艺腔,故文字饱满而随意,不走怪异之路。贾平凹则提倡美文,怪力乱神是常在笔下的。不过,虽然他也倡导美文,有《美文》杂志行世多年,但所谈的“美文”不是周作人的“美文”,后者乃学术小品,是散论与诗趣的结合。比较京派的学问,贾平凹显得简洁单一,希腊的古曲,英国的札记,日本的俳律,对他都颇为隔膜。滞于古调,而不能洗刷旧迹而唱新曲,恰是他的短板。而阿城的目光向世界洞开,对于文体的理解有世界主义的因素。他赞美木心“在贯通中西和锋利方面,当代中国作家没有一个人能够超过他”。贾平凹缺少的可能就是这种贯通,在聪明与睿智方面,阿城的所思所想,在宽度中也照出了贾平凹的许多尴尬。

贾平凹理解美文,还在旧的文章学的层面,对于文坛无疑有不小的冲击。但难以渡到鲁迅的那个岸界,缩小了自己的疆土也是自然的。我们看《语丝》《莽原》上的文章,古的也来的,洋的也很多,采古人之思,得域外之趣,又直面多难的社会,那文章承载的,岂是别人可及?贾平凹后来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他在小说世界呈现着生活的多重性,其实恰在克服内心的单薄。而一旦拥抱复杂的社会,其文其调,则也有了书斋文人所鲜见的气象。他后来在格局与气象上超过阿城诸人,可能与对生活的理解的精深大有关系。

按照废名的观点,中国的好文章,多在厌世与哀凉之间,佛教的因素才刺激了人们的想象,由此有了虚实间的空灵。贾平凹的词章是得意于虚实间的妙意的,《带灯》里的写实气味很浓,但又常常在闲笔里差出诗意的随想,古人的诗词之味儿过来,全篇便动了起来。《老生》写乡下故事,又穿插《山海经》的意象,古今之间,有无之间,动静之间,易经所云的变迁,使文章多了气象。贾平凹懂得造境的快意,在枯燥的地方能够引来灵动的情思,又以柔情动之,所谓“石老而润,水淡而明”正是。这也是明代文人的趣味,贾平凹无意中得之,也印证了周作人的散文观念,白话文的散淡之气从明末那里来,因为符合现代人的心理感受,教条的气息真的无影无终了。

在语言日趋粗鄙化的今天,贾平凹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回应了审美中的难题。他的古风里的探索,一面矫正了时文里的焦躁之意,一面失去了左翼文学的严明之色。一些人对他的批判,多缘自政治意识的弱化。而批评者没有看到的是,从古老的方式出发表达思想,是对不会表达的一种表达。在语言生锈的时代,重温古典也是一种新生的选择。他赞佩归有光的观点:“文太美则饰,太华则浮。浮饰相与,敝之极也”。在古代文论里吸取营养,他成了汪曾祺、孙犁后最有品位的文章家之一。

但贾平凹的文章,并非老气的叠加,其所以一直吸引着读者,乃因为词章一直有今人的韵致,且有变化之规。较之一般京派文人的文字,他深味染古而又脱古的重要,拒绝惯性,拒绝旧途的重走,有所不言而言,在词语的陌生化里另觅蹊径,是他的苦苦追求。在与穆涛的对话里,他说:“散文缺乏清正之气,而不是闲逸气、酸腐气和激愤气”。但我们看他的作品,清正有之,闲逸亦多,这可能与文章的远世之味颇多有关,而在文章布局上,他好像更喜欢庄子的路数:“散文的最高境界就是这样,无拘无束,无序无形,缘心而发,遒劲久远”。(12)这都是金圣叹、李渔当年推崇的境界,贾平凹无意中重叠于此,乃中国文章的妙理的感悟者。在《带灯》的后记里,他写道:

几十年以来,我喜欢着明清以至三十年代的文学语言,它清新,灵动,疏淡,幽默,有韵致。我模仿着,借鉴着,后来似乎也有些像模像样了。而到了这般年纪,心性变了,却兴趣了中国西汉时期那种史的文章的风格,它没有那么多灵动和蕴藉,委婉和华丽,但它沉而不糜。厚而简约,用意直白,下笔肯定,以真准震撼,以尖锐敲击。何况我是陕西南部人,生我养我的地方属秦头楚尾,我的品种里有柔的部分,有秀的基因,而我长期以来爱好着明清的文字,不免有些轻的佻的油滑的一种玩的迹象出来,这会我真的警觉。我得有意学学西汉品格了,使自己向海风水山谷靠近。

耳顺之年的前后,文章风格还在求变,看得出他的雄心。近百年许多文章家因为拘泥于书斋而少了泥土气里的愉悦感。台静农早年作品是乡土的吟唱,那时整理的《淮南民歌集》,对于山水间的人与事,有很乡土的表述。后来久在书斋,远离自然,只能回到周作人、废名、俞平伯的路上。文章老到精美,完全是京派的余韵。当年京派许多作家被书斋气袭扰而趋于寂寞,沈从文则以谣俗之美而救之,遂有了一种新小说的出现。这可以说是一种变调,乃另觅新途的体现。在这个意义上,贾平凹是沈从文的知音,他在这位前辈那里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做什么,他的好处是一直往来于城乡之间,乡村世界与士大夫世界是互为体现的存在。遥想先秦诸子,他们参玄悟道、得人间自在,也许与读人、读山、读水有关。灵思来自然,体味出于己身。古人见山水之姿而悟出八卦之规,亦自然的馈赠吧。由此说来,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自然之子。那些让读者津津乐道的遗存,那些刺痛我们感觉的词语,一遍遍让我们省悟:什么样的文章是好的呢?词章之美来自何处?那些让读者销魂的文体,还有另外一种生成的可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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