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得几:一个有关人性的问题?

  二加二等于四,二乘二等于四,这还有什么在疑问?还真的有。狄更斯与陀斯妥耶夫斯基都曾在作品中谈论过有关“二二得几”的问题。

  

  1

  狄更斯:奉行“二二得四”的社会是一个没有人的社会

  在《艰难时世》中,狄更斯以并非漫画式的手法刻画了“二二得四”的非人性。商人出身的国会议员葛雷硬有一句口头禅叫“二二得四”:

  “我这个人为人处世都从这条原则出发:二加二等于四,不等于更多,而且任凭怎样来说服我,我也不相信等于更多。……我的口袋里,……经常装着尺子、天平的乘法表,随时准备秤一秤、量一量人性中的任何部分,而且可以告诉你那准确的数量和分量。这只是一个数字问题,一个简单的算术问题。”

  

  没有人否认,资本要增值,资本家要赢利,社会要提高经济发展水平。没有人否认,金钱交易必须量化、数字化,利益计算必须加减乘除,现代经济少不了“二二得四”。但当葛雷硬的尺子和乘法表把工人换算为一连串的数字时,我们不能不犹豫一下。

  狄更斯评论说:“葛雷硬先生哲学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什么都得出钱来买。不通过买卖关系,谁也决不应该给谁什么东西或都给谁帮忙。感谢之事应该废除,由于感谢而产生的德行是不应该有的。人从生到死的生活的每一步都应是一种隔着柜台的现钱买卖关系。”这是一种“事实哲学”,是一种有助于经济发展和财富积累的哲学,但人,包括工人只是一种可以为资本家生产价值的工具吗?

  一个奉行“二二得四”的社会,是一个一切都由买卖关系塑造的社会,是一个没有同情、理解、尊重和自由的社会,是一个没有人的社会。这种社会可能是富裕的、繁荣的,也是令人沮丧的、唯利是图的社会,它绝不是文明人类所理想的社会。

  

  但赤裸裸的功利是反人类的,即使是真实的事实也不能满足人类的理想。以月亮为例。中国人之所以喜欢月亮,因为月亮上面是有嫦娥与吴刚。“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是寂寞的嫦娥;“吴刚捧出桂花酒”——这是热情的吴刚。一轮圆月,在寄托了我们美好想象的同时也开拓了我们的情感世界。虽然我们现在知道,月亮上既无嫦娥也无吴刚。但我们不会喜欢这一事实,我们还要仰望星空,还要美化现实。事实和现实是物的世界,希望和美化才是人的世界。文化始于对物的超越,精神始于对物的克服。这样说,并非要凌虚蹈空、眼中无物,而是要说明人的价值、人的尊严。

  道理是简单的,但举世滔滔,多为利狂;黄钟毁弃,瓦釜争鸣。当人们满眼所见皆是心满意足的葛雷硬们时,社会公正、文化建设如何才真正提上日程呢?尊重事实而又不唯利是图,才有人的价值可言,才有精神生活可言。从狄更斯这里,我们得到的教训是:现代理想和文化精神如果不是反对功利主义的,至少也是在功利主义之上的。

  

  2

  陀斯妥耶夫斯基:“二二得三”有时也很可爱

  “二二得四”是资本家残酷的功利主义的表达,那么二二得几呢?它可能是五,也可能是三,总之不等于四。把这个话题提出来的,是俄国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在关于人是什么、人类追求什么之类与人联系在一起的任何问题上,都没有什么规律或公式。在人类生活中,二二得四是不对的:

  “当事情发展到只有表格和算术的时候,当唯有二二得四流行于世的时候,还有什么个人意志可言呢?即便没有我的意志,二二总是得四。个人的意志能是这样的吗?总之,人就是滑稽可笑的;一切笑话,显然盖源于此。不过,二二得四终究是极其令人不能容忍的东西。依我看,二二得四无非是蛮横无礼的化身。二二得四双手叉腰,吐着唾液,神气活现地挡住你们的去路。我承认,二二得四是高明的东西,但要不得对所有的东西都一律赞美的话,二二得五有时也是非常可爱的东西哩。”

  现代性就是理性化,这里的理性是相对于传统的天启、迷信、权威、偏见而言的人的思维能力,它发端于伽利略—牛顿的分析与综合的方法,并主要表现为科技理性。科技理性最简单的表示方式,就是二二得四。这是一个普天之下概莫能外的普遍公式,它蕴涵的是世界的可计算性。然而,照陀斯妥耶夫斯基来看,历史和人性都不是如此地单纯与合理。在《地下室手记》(1864)中,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理由有两条。

  第一条是理性不能解释人的行为,科学、利益不能保证人的幸福。经常出现的情形是,人们在明明知道、也完全懂得自己的真正利益的情况下,依然会把自己的利益撇在一旁,闯上另一条路,去冒险,去碰运气,甚至会干下最愚蠢的、最荒唐的事。

  人性的深奥诡秘在于:“即使事情会给我们带来明显的危害,而且有悖于我们的理性在利益问题上所做出的最明智的结论,它仍可能不失其为最重要和最有利的利益,因为它为我们保留了最主要和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我们的人格和我们的个性。” 因此,第二条理由是,以为理性可能改变人性、数学可以安排生活,以为人类有一个普遍的、统一的目的,这种信念无论动机如何美好,实践的结果也只能是取消人的自由,让自由的人成为呆板的琴键。

  

  “二二得四”只是数学公式,但人不是物,生活不只是求平方根,在如何生活、什么才是幸福之类的问题上,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任何先验的公式和权威的导师可以代替自己的选择。自由意味着不受限制地表现自我、创造自我,只要我们是自由的人而不是敲一下响一下的琴健,我们就必须挑战一些公式化的普遍规则。

  “二二得四”,当然,但那与我无关,真要凭我个人做选择,更可爱的倒是“二二得三”或“二二得五”。是的,这是不对的,但我就愿意这么说,难道我没有做错事、说错话的自由?只要我们反躬自省,哪个人的生活不是充满冲动、幻想、无所事事的发呆、难以解释的荒唐乃至邪恶?功利主义固然庸俗,科学理性也不尽人情,从陀斯妥耶夫斯基这里,我们明白理想社会和文化精神如果不是反科学理性的,至少也是超越科学理性的。

  

说到最后,二二究竟得几的问题是没有确切答案的。这不是要推翻数学公式,而是要借此展开有关人、有关文化问题的复杂性和多样可能性。

  以上内容摘自《知识人的关怀与压力》

  

  猜你喜欢:

    选购您心仪的图书

    声明:本文由入驻搜狐公众平台的作者撰写,除搜狐官方账号外,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搜狐立场。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