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抱得更紧了,好像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一起去。”
“我喜欢一个人走。”
“我也是,那我们正好可以一起。”
——《男孩遇见女孩》(1984)
两个年轻人从雾中走出来,在路灯的照耀下,他们面目模糊的脸逐渐清晰起来。他们的身体偶尔碰到一起,又不由自主地弹开,道德感依然在深夜的小巷里发挥着作用。
虽然听见了汽车的声音,但他们并不知道如何回到街上。将他们维系在一起的社交源头是一个共同的朋友,此刻他的形象已经变得抽象,实际上他们唯一能够确认的是他们带着醉意从一场聚会中走出来,像两只鳄鱼自浑浊的水中探出头。他们甚至记不清对方的名字。
“这条路对吗?”他的问题像是第三者提出来的,是对他们含混关系的伦理拷问。“往前走走看吧。”她的回答则以冒险者的轻快姿态展开,带着一种天真的的宗教热情。像是为了缓解由这一问一答所带来的紧张气氛,他们抬起头向对方投去清晰而友好的一瞥。在彼此眼中,他们尚未被地域、阶层、学历这些外在之物干扰,像刚被生下来的婴儿一样单纯,干净,充满生机。
他们也努力呈现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这使得他们的感官变得敏锐,捕捉到一些在平日里不易被察觉到的诗意。餐馆的厨师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蹲在店门口抽烟,他们身上的油渍看起来很疲倦,似乎随时会从白色的厨师服上脱落。有人醉倒在花坛里,脸贴着土,另一个人拉着他的手,像在盗窃一株体型庞大的热带植物。一个老人鬼鬼祟祟地没入一条小巷,他的驼背看起来就像是插上了一双合拢的翅膀。
这番游客般的巡礼让他们感到轻盈,他们急切地需要言语,以便重新回到地面。
“你住在哪里?”
“东边。”
“我也在东边,我们可以坐一辆车回去。”
“嗯。”
然而,对话总是无法穿过紧闭的门窗,或者说他们无法找到钥匙,所以只能在锁的周围打转。沉默似乎比言语来得更为充沛和自然,他们一次次把滑向嘴边的话咽回去。
在一阵脚步声的衬托下,雾的中央忽然钻出来另一对男女。他们牵着手在半空中摇晃,好像那上面坐着一个荡秋千的小孩。女人的另一只手里拿着玫瑰花,她举起来用力嗅了嗅。他们在用这种确定无疑的仪式宣告他们的恋情。
他喊住两人问路。这种突如其来的交流像是摇晃沉睡的人一样,使他们背后的城市朝着白昼的方向苏醒了一点点。
“我们也在找路呢!不知道这条路能不能通到外面的街上,不过无所谓……”男人强烈得如同爱抚般的目光从女人身上移开,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之后,又迅速挪了回去。“是的,你们也应该牵着手,这样走起来才不累呀。”女人依偎着男人的肩膀,笑出声来,像是完成了一次语言的交配。
在这条像书本一样摊开的小路上,他们像是一则醒目的脚注,指导他们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在相视一笑之后,他们好像离彼此更近了。
他感到一阵晕眩,将有限的经验重新归纳之后,他惊喜地发现他的体内正在产生一种接近于爱情的情感。而她也从混沌的停滞状态中清醒过来,将一缕头发挽到耳朵后边,露出散发着水果罐头般甜腻香味的耳垂,这使得她的身体带着一种胜利者的愉悦与优雅。
他注意到她的眼白就像是未被整合进星座的星星一样发出微弱的光,她的牙齿像雨水一样明亮,嘴唇干净得似乎从未被人亲吻过。他的手指开始在空气中无意识地闭合,似乎已经变成了不受他控制的枝芽,朝着她的身体疯狂生长。可是他忽然又将手插回口袋,像是害怕手指间的摩擦会泄露他的意图。为了填补这一尴尬的空白,她开口说话,驱散了空气中仅有的暧昧气息。
“这条路不对吧?”
“前面好像确实没路了。”
“刚才那两个人呢?”
“不知道……也许从刚才那个岔路走出去了?”
于是他们又折回去,沿着岔路走向巷子深处。他们现在走得更稳了,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在宣誓,是对无限可能性的充分肯定。一个中年男子骑着老式二八自行车,带着集体时代的强制口吻,向他们摇了一下车铃。他从中攫取到了一丝革命的力量,感到他们正在变成一支游行队伍的领头者,一场伟大戏剧的动人序幕。他们仿佛置身于世界的中心,历史最关键的转折点上。他习惯将自己置身于宏大的历史语境之中,以便从生活的重压下得到短暂的解脱。
她听到了洗漱的声音,各种各样的人生正陆陆续续地从睡眠的庞大阵营中复苏过来,向世界铺陈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生活细节。她忽然感到了一种置身事外的寂寞,急切地盼望找到回家的路。然而,小巷的尽头也没有路,她长叹了一口气。他注意到同伴的不快,迅速从幻想世界中降落下来,试图翻检出合适的词汇来安慰她。
谁知她突然停住脚步,坐到墙角的石墩上,像是即将崩塌的雕像一样勉强支撑着身体的整体结构。太阳就快出来了,但一切仍然蒙着一层湿漉漉的黑夜气息,以一种散场式的悲凉气氛预示着新一天的开始。过往的生活带着陈年泥土般的腐烂气息,随着这最后的黑暗席卷而来,他们被回忆的洪流举起,又迅速跌入各自盲目的孤独之中。而她显然跌得更深,他看到她的眉头紧锁,额头上甚至长出了皱纹,像自行关闭了所有器官的老人,将自己的身体完全交付给了死亡。
就在他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她忽然哭了。她哭得那么认真,像是演奏乐器一般,用心产出每一滴泪水。那些液体如同两条体面的小溪,沿着她白皙的脸庞滑下来,看上去就像是眼睛自然而然的一部分,每到清晨,它们就以这样的方式生长出来。在没有上下文的提示下,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些无法归类的泪水,那是一些透明的盐,是此时此地唯一清澈、明亮的东西,是他晦暗、浑浊的身体无法理解的抽象之物,他的任何举动都只会是一种粗暴的打断,是对这一完整的流动性的无情破坏。
最后他还是掏出纸巾,小心翼翼地拭去了那些泪水。她就像是被暴雨淋过一样显得苍白无力,摇摇欲坠地倒向他,毫无保留地任由他来处置。他半跪着伸出双臂迎接她的身体。甜蜜感随之而来,却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倾盆而出的激情。他把手放到她的背后,但摸到的只是衣服,肌肤似乎仍然离他十分遥远。为了驱走这一消极的念头,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他好像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们一同站了起来,分不清是谁主导了向上移动的趋势,又是谁先告别了拥抱。最终,真正的出口还是被他们找到了,回到主街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由车道、红绿灯和汽车尾气组成的空间环环相扣,秩序井然,剥离掉了所有向外逃逸的可能性。虽然还没有回家,但他们已经提前将自己安置到了各自的房间里。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很自然地,他坐到副驾驶的位置,而她钻进后座。路灯熄灭了,天就这样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