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

  大角斗场,全世界熟悉的罗马名片:“只要大角斗场屹立着,罗马就屹立着;大角斗场颓圮了,罗马就颓圮了;一旦罗马颓圮了,世界就会颓圮。”

  《意大利古建筑散记》是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陈志华先生介绍意大利古建筑的一部作品,多年来一直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陈志华先生用自然优美、精确平实的笔调,从历史、文化、建筑风格和民俗等多个角度,介绍了意大利近二十个历史文化古城、数百栋古建筑和对它们的保护。读者在愉悦的阅读中,不知不觉对意大利人民尊重文化、爱护古建筑的非功利性态度和科学精神留下了深刻印象。著名建筑评论家顾孟潮先生曾经这样评价道:“散中见人见物见史见思,既带人进入历史,又启发人走出历史,超越历史。这本小书保持着陈先生讲话为文的一贯风格,充满激情,娓娓动听,书中贯彻着为古建筑请命,为保护文物建筑呼吁的潜台词,有的放矢地专门介绍意大利文物建筑保护的历史、现状和经验。”人民文学出版社此次改版,装帧、封面乃至版式都做了重新设计,使本书不仅具有阅读和收藏价值,亦可作为意大利古建筑旅游的指南。今天就选取本书的第一章《罗马》的片段,以飨广大读者。

  罗马

  意大利遍地是文物建筑,或者不如说,整个意大利就是一件大文物。

  历史的原因加上地理的原因,好多支重要的文化到意大利来演出过。最早有伊达拉里亚人(Etruscan)和希腊人,古罗马人把这两支文化发展到了辉煌的高峰。中世纪,北部有拜占庭文化和哥特文化的舞台,南部则有阿拉伯文化的舞台,但舞台演出的都是意大利本土的戏剧。文艺复兴时期和巴洛克时期,意大利的文化又一次登上辉煌的高峰,而且与法兰西文化发生了频繁的交流。这些文化在意大利半岛留下的,都是它们自己的第一流作品。

  几乎每一座意大利城市,都有古色古香的历史中心,那简直是文物建筑的堆积:中世纪的钟塔挨着文艺复兴的府邸,巴洛克的教堂对着古罗马的剧场。你上街买菜,市场就在大公爵府东边,但丁(Dante Alighieri,1265—1321 年)像的前面;你上街寄信,邮局就在帕拉提奥(Andrea Palladio,1508—1580 年)设计的府邸里;下雨了,推开一座小小教堂的门,进去避一下,一看,墙上是乔托(Giotto Di Bondone,1266—1336/7 年)的壁画,祭坛上有唐纳泰罗(Donatello de’Bardi,1386—1466 年)的浮雕。

  村庄也是这样。文艺复兴时代教堂的穹顶和钟塔是它们的标志。曲曲折折的小巷不断地穿过券洞,两侧总有些中世纪的石头房子,墙缝里长着小树。阳台上细巧的栏杆,虽然已经破旧,却能告诉你它是什么式样,属于哪个年代。村后的山坡上,有巴洛克的花园别墅,村前的山脚下,有伊达拉里亚人的墓葬。一条古罗马的大路从旁边经过,大石板上刻着深深的车辙。

  海边,渔村造在古罗马的船埠码头上;山顶,橄榄林围着的是法国人的堡垒和拜占庭的修道院。

  要是说,站在意大利的任何一个地方,一眼望去,都可以见到文物建筑,这话可不算夸大。

  因此,意大利是一所最丰富的文化博物馆。它地方不大,但是在任何一本欧洲文化史里,它都要占一多半篇幅。

  这所博物馆的中央大厅是罗马城。

  罗马城从公元前八世纪中叶诞生,到现在有两千八百年的历史了。它是古代最强大的罗马帝国的首都,从公元前一世纪到公元四世纪初,罗马帝国极盛的五百年间,罗马城的人口一度超过一百万。空前富庶和繁荣化成了无数大理石的建筑物,能容二十五万人的跑马场、八万人的角斗场、三至五万人的剧场,等等。光是能供一千人以上同时使用的浴场就有十一个,中小型的有八百多个。那时候罗马城号称“永恒的城市”。罗马帝国灭亡之后,从六世纪起,它一直是天主教的首都,天主教传布到哪里,那里的财富就源源运到罗马城来。十六和十七世纪,盛期的文艺复兴和巴洛克艺术受到教皇的庇护,在这里达到灿烂的高峰。一八七○年,新统一的意大利国家在罗马建都,教皇仍然保留了它西部的梵蒂冈。所以,罗马城实际上是个双重首都。

  坦比哀多,盛期文艺复兴建筑的第一个代表作,伯拉孟特设计。

  有这样光辉的历史和文化背景,罗马城文物之丰富,远远不是世界上任何别的城市所能比的。在它大约一千公顷的历史中心区里,问题常常不是要鉴定哪一座建筑物是文物应该保护,相反,倒是常常要舍得确定哪一座建筑物可以不算作文物。从巴拉丁山上新石器时代小屋的遗址,到伊达拉里亚王朝城墙的残迹,古罗马帝国的宏大壮丽的公共建筑物和庙宇,中世纪质朴的教堂和钟塔,文艺复兴庄重的府邸,巴洛克精巧的喷泉,洛可可诡谲的广场,十九世纪古典主义的纪念碑和后来的政府各部门办公大厦,甚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法西斯统治下的新古典主义公共建筑物,都代表着欧洲建筑发展的各个重要历史阶段,都是那个时期历史的实物见证。就是十九世纪末年以来大量的居住建筑,摹仿文艺复兴府邸的式样,也都比例稳妥,色彩鲜明,很有价值。

  我住在罗马泰伯河(Tiber)右岸的新市区,那里在古代是城外,凯撒大帝的田庄。我住的胡同不长,南口有一对教堂把着,东边的是巴洛克的,西边的是早期基督教的。它们的斜对过是大诗人但丁的旧居,我每天就在它门前上下电车。从但丁故居往南走,不远就是古罗马的城岛,还有半截古代的石拱桥横在河中央。桥那边是古代罗马国家的发源地,巴拉丁山,山头上有一圈郁郁葱葱的树木,包围着从奥古斯都大帝以后许多皇宫的断壁残垣,不用太仔细看便能领略到它们当年的辉煌。

  陈列于卡比多里广场雕刻博物馆前院里的君士坦丁大帝雕像残片,我们平日看到的大多是雕像的头部,所以并不知道雕像有多大。当图中一对幸福的新人站在君士坦丁的手边时,我们才不禁惊叹当年雕像的高大。

  从我的住处往北拐, 是一座圣玛丽亚教堂(Santa Maria in Trastevere,337—352 年),它可能是罗马最早被正式承认的基督教堂。循教堂背后的石级登甲尼可洛山(Gianicolo/ Janiculum Hill),半山腰上一座教堂的修道院里,是盛期文艺复兴建筑的第一个代表作——伯拉孟特(Donato Bramante,1444—1514 年)设计的坦比哀多(Tempietto,1502—1510 年/ 1499—1502 年)。再往上走是巴洛克的保罗喷泉(Fontana Paola,十七世纪)。山顶上可以眺望整个罗马城,只见浓绿的树林和赭红色的房舍中间,一座座饱满的穹顶勾划出跳动的轮廓线。碧蓝的天空下,隐隐可以见到远处的雪山闪着白光。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塔索(Torquato Tasso,1544—1595年),死前就来到这里向人生诀别。现在这里是加里波第广场。解放意大利的英雄、革命家加里波第(Garibaldi Giuseppe,1807—1882 年)和他的文武双全的西班牙籍夫人安尼妲(Anita Garibaldi)各有一座骑马铜像。加里波第像的座上刻着他的名言“不得罗马,决不生还”;夫人像的座上刻的是:“我来了,而且我站在这里。”翻下山坡,有一座文艺复兴的花园,兰特别墅(Villa Lante)。我每礼拜天到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 San Pietro)去,都喜欢翻越这座小山。那是一份丰盛的文化享受。

  不但地面上有数不清的文物建筑,地面下还埋着几层。有一些是本来就造在地下的,比如大量的陵墓和个别的教堂。圣彼得大教堂下面就有一个公元一世纪的墓葬群,一座墓是一所三合院住宅,比真的只略小一点,它们组成几条街道,可以说是古代居住区的模型。另一些在古代就被新房子压在底下,例如尼禄(Nero,54—68 年在位)一把火烧掉了旧罗马城之后,把他皇宫造在旧皇宫之上,图拉真(Trajan,98—117 年在位)又把他的浴场造在尼禄皇宫上,甚至用拱顶盖住它的院落,以致奥比欧山坡(Oppio Hill)上尼禄皇宫一组金碧辉煌的大殿,现在成了地下宫。中世纪的教堂也很喜欢造在古罗马晚期教堂的废墟上面。有些中世纪的教堂把古罗马建筑当做它的地下墓室或者举行宗教秘仪的大厅,规模很大,还保存着古代的壁画和雕刻。更多的是因为罗马城现在的地面已经比古代平均高了五米,在这五米里埋藏着两千年的文化沉积。罗马城现有的地下铁道有很大一部分穿过这个文化层,破坏了不少遗迹。例如,开挖火车总站底下的地铁站时,就发现了古代城墙、住宅和公共浴室。在罗马一些冷僻的绿地里,可以见到铁栏杆围着大堆的大理石柱子、檐部、雕像和花盆之类的装饰品的残块,其中许多是造地铁时挖出来的。为了避免破坏地下的古代遗址,已经决定,以后的地下铁道要加深两倍。

  一个星期天,我跟美国女教师珍妮漫步山冈间,在一个山坡上看见一大堆破损的古代大理石像,那些断肢残骸那么健壮,那么美丽,仿佛温暖的血还在里面流动。珍妮激动起来。大声地喊:“意大利人太富有了,太富有了。”不久之后,我跟德国小伙子马丁在郊外古罗马的阿庇亚大道上散步,两边本来密密地排列着各式各样的陵墓,现在还有一些很完整的大理石像站在老松树下。马丁也激动起来,也同样大声地喊:“这些应该进博物馆的,意大利人太富有了,太富有了!”

  登上一百二三十米高的圣彼得大教堂的穹顶,坐在小亭子里俯瞰着罗马城,回忆那一处处的文物古迹。

  又有一天,坐在波波洛广场(Piazza del Popolo)边树荫下的咖啡座上,我对罗马大学的建筑史教授玛丽娜说,“到意大利来之前,我看过不少书,对罗马的壮丽多少也有些了解,但是,一到罗马,仍然大吃一惊,感到意外,尤其是古罗马建筑,那角斗场(Colosseum,75—80 年),那浴场、那万神庙(Pantheon,120—124 年)、宫殿和广场等等,都大大超出我的想象。”我问:“为什么两千年前的古罗马有那么大的建设智慧和能力?”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说:“许多外国朋友都对我说过同样的话,问过同样的问题。初来罗马的人,不这样说,不这样问,大约是没有的罢。不过,老实说,我这个搞了一辈子建筑史的意大利人,也还要这么说,这么问。古罗马建设的宏大规模,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弄清楚。每一块地方往下挖,都能发现古遗址,而且都又大又精又华丽。谁知道还有多少?不能想象,太不能想象了。”

  地上地下,城里城外,那么多的建筑文物,我经常在外面疯跑,半年多了,仍然是看不过来。快要回来了,我最后一次登上一百二三十米高的圣彼得大教堂的穹顶,坐在小亭子里俯瞰着罗马城,回忆那一处处的文物古迹,满心的怅惘。要离开它们,那是很不容易的。我默默思考着:意大利人,自古以来富有创新精神,古希腊文化那么灿烂辉煌,古罗马人继承了它,但他们又以极大的勇气突破了它,超越了它。文艺复兴、巴洛克、古典主义,意大利人都开风气之先,领导了欧洲潮流。即使中世纪,意大利的罗曼建筑和哥特建筑,在欧洲也是独树一帜,而且达到很高的水平。意大利北部的拜占庭建筑和南部的伊斯兰式建筑,也都个性极其鲜明。到了现代,是意大利人首先发出了未来主义宣言,那些大胆的奇想,曾经大大地活跃了二十世纪上半叶欧洲的创造精神。在现代建筑运动中,意大利人始终是最活跃的一分子。没有突破和创新,文化是可怜贫乏的。但是,如果一代一代都不珍重前人成果的积累,那末,文化也是贫乏的。一方面创造自已一代的新文化,同时又爱惜历代的文化遗产,世界的文化才会越来越丰富、厚重,越多色彩。意大利之所以成了世界的博物馆,就是因为它既创造,又积累,这才对人类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我的一些意大利朋友,都满怀着对罗马城的热爱和自豪。罗马大学东方文化中心的鲁奇迪教授常常邀请我一起吃饭。每次见面,她都要问我,这几天到哪里去了,看了些什么。我说完之后,她总要再三追问:“你觉得美吗?”我说美,她就长吁一口气,闭上眼睛,向后倒在椅背上,说:“呀!美丽的罗马,美丽的罗马!”我离开罗马的前几天,她特地在古罗马的拉丁大道(Via Latina)边上,老松树林深处一家中世纪农舍模样的饭馆里,请我吃了一顿十分精致的晚餐。吃完之后,鲁奇迪又盯住我问:“你觉得罗马美吗?你愿意再来吗?”我又一次回答,而且带着深沉的感情:“罗马很美,我希望再来!”她高兴得紧紧搂住我,狠狠亲了几口,说:“你真是个好人,我喜欢你!”泪水沾到了我的脸上,这是意大利人为他们祖国文化的光辉灿烂而自豪的泪水。

  

  特列维喷泉。罗马人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一个即将离开罗马的人,只要背对这喷泉,向后抛一枚硬币到水池里,他就会有机会再来罗马。费里尼的影片《甜蜜的日子》里的阿妮塔·埃克贝格缓缓走进特列维喷泉的那一幕,永远定格在人们的脑海里。

  这样的城市,这样的人,真叫人留恋。走下圣彼得大教堂,我来到了特列维喷泉(Fontana di Trevi,1762 年完成)。罗马人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一个即将离开罗马的人,只要背对这喷泉,向后抛一枚硬币到水池里,他就会有机会再来罗马。我掏出了口袋里全部硬币,抛了进去,屏住呼吸听着硬币落水的叮咚声,我也流泪了,我多么希望能再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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