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中的中国丝织品

  今天的“聚珍文化课”,与大家分享一篇关于《源氏物语》中的唐代丝织品的文章,作者结合日本平安王朝的历史与文学,为我们呈现了在异域盛开的中国丝织品文化,令人遥想远去的大唐气象。

  我们回顾往昔,不只为了永志不忘,更为了继续创造新的辉煌。

  (唐)红地对鸳鸯花草纹锦(日 正仓院藏)

锦是多彩提花织物的泛称,传统丝织中最绚丽华美的一种

公元907年,唐朝覆灭,在此前,日本已经停止派遣遣唐使。在紫式部写作《源氏物语》的时期,平安王朝与中国国家间的交往已经中断,但即使朝廷明令禁止,民间贸易也始终未能断绝。丝绸,作为最负盛名的传统中国特产,仍然源源运往日本,成为上流贵族的争相竞买的奢侈品。锦、绫、罗、绮等中国丝织品一直代表最高级服装的材料,是地位、身份和财力的象征。据史料记载,公元1028年,北宋福州商人周文裔献给右大臣藤原实资的礼物中,就包括了翠纹花锦、小纹丝殊锦和大纹白绫锦等大量丝织品。当时,在日本朝臣在给中国朝廷贵族的私信中,有“人臣之道,交不出境,锦绮珍货,奈国宪何。然而,志绪或织丛竹之色,德馨或引沈檀之薰,爱之则虽忘玉条(国家禁令),辞之恐嫌兰契(友好情谊)”。直言不讳的表达了虽有国家禁令,也无法拒绝中国丝织物与熏香诱惑的复杂心情。

  (唐)黄地联珠小团花纹锦(新疆博物馆藏)

  (唐)红地联珠团花纹经锦

  

  (唐)绛色宝相花狮子纹锦(日 正仓院藏)

  

  (唐)茶色地宝相花纹锦(日 正仓院藏)

华丽的唐锦,至今依然散发着奢华的宫廷气息,彰显着唐物独一无二的尊贵地位

在平安朝繁盛的物语文学和女官日记中,不断有来自中国的舶来丝织品惊艳出场。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将“唐锦”列为“辉煌之物”之首,回忆自己初见中宫定子时,“皇后身上穿着好几层白衣,其上又加袭两件红色唐土产的绫质上衣。”公元994年,定子父亲,当时的关白(丞相)藤原道隆在举办积善寺《一切经》的供养仪式时,“(中宫)里面穿着柳绿色的唐绫褂子,染成葡萄色的五层衣裳,赤色唐衣,白底青纹的唐罗上绣着金银象眼图案的裳裙。这一切种种的色泽配合,自非寻常一般所可比拟。”(参见林文月译清少纳言《枕草子》九十二、一八二、二五六)在《荣华物语》、《宇津保物语》中,多次让身份高贵的皇族穿上被统称为“唐”的绫罗绸缎,以彰显相关人物的高贵典雅。

  (唐)绿地双龙宝箱花纹绫(日 正仓院藏)

绫分为素绫和花绫,传统法花绫一般是斜纹地组织上起斜纹花的单层暗花织物

  (唐)绿色白点印花罗(新疆博物馆藏)

罗是全部或部分采用条形绞经组织的透孔丝织物

  (唐)红地花叶团纹锦(日 正仓院藏)

绚烂到极致的红色唐锦,在当时的平安王朝,是只有皇后才能驾驭的珍贵之物

紫式部显然了解中国丝织物的高贵和珍惜。她多次让源氏,这位作者心中那个时代最高贵,最风雅,最众星捧月的男性穿着它,并将它那“辉煌”的炫目效果发挥到极致。年轻时的源氏,和政敌“右大臣”(朱雀帝外公,弘徽殿太后之父)争锋相对期间,在收到右大臣观赏藤花的邀请时,故意“直至日色甚暮,方始到会。右大臣家等得心焦了”。而他有意梳妆打扮,也包含着对有意炫耀即将登位的太子出自本门,彰显家族门楣的右大臣一种无形的震慑。

“他身穿一件白地彩纹中国薄绸常礼服,里面衬一件淡紫色衬袍,拖着极长的后裾,夹在许多身穿大礼服的王公中间,显然是个风流潇洒的贵公子模样,大家肃然起敬。公子从容入座,其风采实在与众不同。花的色香也被减煞,使人看了反觉扫兴了。”

——丰子恺译《源氏物语》第八回《花宴》

  

  

  

正是在这次“花宴”上,源氏与胧月夜再次邂逅,将这段孽缘定情终身。

在这些绘卷中,无一例外,让源氏按文中那样穿了白色的唐纹礼服。

当众人摄于右大臣权势,纷纷身着进宫面圣时穿的“大礼服”参加宴会时,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的源氏,居然穿着一件“常礼服”飘然出场。然而大家不仅接受了这种无礼,甚至为这种放浪不羁的做派倾倒。其原因除了源氏本人的风姿外,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件“白底彩纹中国薄绸”面料的最高级礼服,本身即是风雅、高贵、奢华的代名词!

(唐)黄色菱格菱角纹印花绢(新疆博物馆藏)

  (唐)棕色印花绢(新疆博物馆)

绢类织物为平纹组织,质地轻薄

  (唐)黄色龙纹绮(新疆博物馆藏)

古代称平纹地、起斜纹花的单色丝绒物为绮

  (唐)黄色朵花印花纱(新疆博物馆藏)

纱是全部或部分采用经纱扭绞形成均匀分布孔眼的纱组织的丝织物

(唐)绛红地朵花印花纱(新疆博物馆藏)

藤花盛开的4到6月,纱、绢、绮一类的轻薄丝织物正好大行其道。

到了中年,深谙平安政治精髓的源氏又穿着最珍贵的唐绮,又一次玩弄手腕,发挥了一把中国丝织品背后的“政治分量”。

“他(内大臣)自穿淡紫色裙子,上罩白面红里的衬袍,衣裾极长,故意装出悠闲自得的模样,令人见了觉得光艳夺目。六条院太政大臣则身穿白面红里的中国绫罗常礼服,内衬当时流行的深红梅色内衣。那无拘无束的贵人模样,其美更是无可比拟。他身上仿佛发出光辉。内大臣的严装盛饰,到底比不上他。”

——丰子恺译《源氏物语》第二十九回《行幸》

源氏的“小舅子”内大臣,一生处处和源氏相争,却处处落了下风。此时,他仍然对其女弘徽殿女御和源氏义女秋好皇后的皇后之争中落败一事耿耿于怀,但又不能不在表面上修复与源氏的关系。借着和源氏商量亲生女儿,同时也是源氏领养的义女“玉鬘”着裳仪式的机会,他礼数周全“严装盛饰”却“故意装出悠闲自得的模样”登场,却还是被穿着“中国绫罗”“常礼服”的源氏完全压倒。

  (北宋)绿地芙蓉山茶花栀子花罗(福建省博物馆藏)

  (唐)茶色地双羊凤对纹绫(日 正仓院藏)

  (唐)红地葡萄纹锦(日 正仓院藏)

“无拘无束”的源氏,凭借中国丝绸的珍贵优美,一次次无形给政敌施压,将自己的风度和气势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但其内心深处有多喜爱它恐怕就是个未知数了。因为在个人情趣审美中,他似乎并没有对唐物特别瞩目,甚至有几分不屑,这样的态度,在对待末摘花的秘色瓷、古风大衣中已经体现。紫式部如此写来,个种玄机,就只有在《源氏物语》中女性穿着上去揣测了。

  

  

  

  (唐)红地宝相花纹锦两片(日-正仓院藏)

(唐)花地花卉纹锦(日 正仓院藏)

菱形唐草纹锦是唐锦的代表性纹样之一

在《枕草子》中,喜爱 “唐绫”和“唐罗”的是当时地位最尊崇中宫定子。但同一时期,《源氏物语》中最常穿着这种“自非寻常一般所可比拟”的中国丝织品的,却并非紫式部最为推崇着力刻画的完美女性紫姬,藤壶皇后等人。除了必要时,让中国丝绸在“三宫”、明石女御(后来的明石皇后)这样最高贵的皇族女性中偶尔露一露脸,烘托下气氛外。它的出场,往往围绕着一位身份不高的女性——那就是明石姬。

在全书最着力描写,也几乎是唯一一次诸位女性角色都有份的赠衣情节中,源氏将“梅花折枝及飞舞鸟蝶纹样的白色中国式礼服”赠送给了明石姬,从而“紫姬由此推想明石姬气度高傲,脸上显出不快之色。”源氏赠送紫姬的是“红梅色浮织纹样上衣和淡紫色礼服”,“红梅色与淡紫色”的搭配,最具日本传统色彩,也是全书中紫姬的标准行头。作为源氏最宠爱的女人,他却情愿将更珍贵,更彰显身份的“唐绫”衣物送给明石夫人而不是紫姬,自然会让紫姬不快。但更大的不快在于,紫姬以此推测,明石姬确实比自己更适合“唐物”——因为她“气度高傲”。

源氏物語色紙絵《玉鬘》 土佐光吉(1539-1613)

这一张绘卷描绘的是源氏为众位女眷分赠衣物的场景

  (唐)绿地仙人骑鹤纹印花绢(新疆博物馆藏)

  (唐)真红地花鸟纹锦(新疆博物馆藏)

  (唐)白底花鸟纹夹缬絁(日 正仓院藏)

  (唐)蓝地唐草花鸟纹夹缬絁(日 正仓院藏)

(唐)青地夹缬絁桌垫(日 正仓院藏)

从昔日的景象中,我们依然可以想见明石姬的“梅花折枝及飞舞鸟蝶纹样”是何等的富丽堂皇,却不失优雅的韵致,这和明石姬的气质相符,却和她的卑微的出身形成强烈反差。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矛盾了?

为了强调这一点,紫式部在接下来的《初音》章节中,写道元日源氏前去探访女眷。几乎是为了检验自己的眼光似的,他特地嘱咐大家在这一天都要穿着赠衣。

“傍晚时分,源氏来到明石姬所居的冬殿。一推开内客厅旁边走廊上的门,便有一股幽香顺着和风从帘幕中飘过来,令人感觉异常幽雅。走进室内,不见明石姬本人。向四周察看,但见砚箱旁边散置着许多笔记稿,便拿起来看看。旁边有一个中国织锦制的茵褥,镶着华丽的边缘,上面放着一张美丽的琴。在一个异常精致的圆火钵内,浓重地熏着侍从香,其中又交混着衣被香,气味异常馥郁。桌上还乱放着些书法草稿,字体别致,功夫很深。不象学者所写的那样夹杂着许多难识的草书汉字,却是潇洒不拘的戏笔。”

——丰子恺译《源氏物语》第二十九回《行幸》

这间摆放了许多“唐物”的房间,引起了源氏极大的兴趣。“中国织锦制的茵褥”(又译作“东京锦”)几乎是皇室才能所有的最高级物品,纹饰华美,色彩艳丽,层次复杂。而来自中国的“古琴”,“熏香”,以及汉字书法……种种布置,再次显示了明石姬的过人才情,往年元日无论如何都会和紫姬一起度过的源氏,这一天居然留宿在了明石姬处。而明石姬的这一番近乎表演的布置,在明知源氏会来探望的情况下依然欲擒故纵般先藏身不见,等勾起他感喟不已的情绪,“提起笔来,也想写些”时才“膝行而出”的心机,真是完全可以媲美源氏本人政治手腕的高妙做法。全书中,也只有明石姬,作者才铺陈的去描写她周围环绕的如此多不拘一格,尽善尽美的唐物。

此后在源氏举办的“家庭音乐会”上,明石姬又一次穿着富有唐之流韵的礼服:“柳绿色织锦的无襟服、近似淡绿的礼服,外面拴着轻罗围裙,借以表示谦逊”,弹奏着“琵琶”这种自唐而来,最富盛唐气象,其后在日本逐渐衰落的乐器。“举止态度非常优雅,令人看了觉得自惭。气度之悠闲与容貌之妩媚,不可言喻。”柳绿色织锦,正是有唐草纹样的中国风格丝织物。

  

  (唐)绿地仙人骑鹤纹印花绢(新疆博物馆藏)

  

  (唐)褐地葡萄叶纹印花绢(新疆博物馆藏)

  源氏物語色紙絵《若菜 下》一章 土佐光吉绘(1539-1613)

筆和泉市久保惣記念美術館蔵

  源氏物语图色纸贴交屏风左扇《若菜 下》章 斎宮歴史博物館

这两张描绘的正是源氏家中众女开家庭音乐会的场景,绘卷中弹琵琶的,就是明石姬

众所周知,明石姬是源氏诸位夫人中地位最低的一位。在当时贵族心中的“乡下”,“流放之地”须磨长大,身为被人看不起的地方官的女儿,没有皇族血统,甚至因此失去了抚养亲生女儿的权利。但她无论是容貌还是才艺还是气度,居然处处都不在被源氏悉心教导的贵族女性典范紫姬之下。在全书中,只有她,多次引起了紫姬的敌意,紫姬最终对朱雀帝的女儿“三宫”都得以释怀,却一生将“明石姬”视为情敌,这份复杂的情感,真是全书最隐而不发的精彩段落。

更进一步玩味,或许我们可以发现紫姬的敌意,与其说针对的是明石姬,更体现了明确提出“和之精神”紫式部本人的复杂心理:她几乎是不自觉将多数“唐物”都赋予明石姬,而不是拥有“和”之风范的紫姬;她刚刚嘲弄了笨拙使用秘色瓷等“唐物”的末摘花,转眼间就去美化明石姬身穿的中国丝织物;她让源氏一边埋怨明石姬“太高傲”,一面就忍不住觉得“此人毕竟与众不同”……即使是有心塑造新时代气象下“和”之代言人的紫式部,也不能绕过盛极一时的中国文化。几乎是下意识的流露,在身份低贱却气质高贵,心机深沉却风雅绝俗,步步退让实却将本门血脉融入皇族的明石姬身上,作者凝聚了对逐渐远去,影响力却依然强大的中国文化所有感受——即使这感受如此暧昧纠结。

在今天的醍醐寺和正仓院,我们可以看到大量当时由中国输入的丝织品,其奢华美丽的纹饰,精湛的工艺,依然让后人叹为观止。文化的输出输入,最多的体现恰是在这最微小的器物之中,它潜移默化的渗透进每一个人的血液中,然后汇成时代的洪流。

(最后再欣赏下远去的大唐气象吧)

(唐)紫地凤与唐草团纹锦(日 正仓院藏)

  

  (唐)青地团花纹锦(日 正仓院藏)

  (唐)深棕色地宝相花纹锦-(日 正仓院藏)

  (唐)茶地四骑士猎狮纹纬锦(日 奈良法隆寺藏)

  (唐)天蓝地宝相花纹锦琵琶袋(日 正仓院藏)

此件琵琶袋是正仓院收藏唐锦中最华美的一件

-原文发表于《看历史》2017年2月刊,感谢蓝雯轩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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