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一夜春风来,他在严酷寒冬里怀揣着一个春天

  

岑参:塞外有涯,春天无敌

萧树

一个在荒原旷野走夜路的人,他要翘望的是北斗星,这是夜行者最为明确的方向。

与此类似,盛唐诗人们翘望的是长安!这些人个个都像荒原上的夜行者,见不到长安心里就不踏实,生怕自己的人生会误入歧途。而只有进入长安,封官进爵、出人头地,那才算是正确的人生方式。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就算他们一个个都进了长安又能怎样?还不是一个接一个地出来了——不是自讨没趣溜出来,就是板凳没坐热就给贬出来!

岑参还是个孩子时,他的人生目标就是进长安!面对这个目标,他的理由分外有依据,无人能驳——岑家一门,为唐朝贡献了三个宰相:曾祖父岑文本相太宗,伯祖岑长倩相高宗,伯父岑羲相睿宗。

如此显赫的家族,他的子孙难道不是天生就要进长安吗?

但一门三相带给岑参的不仅有荣耀,还有苦难。由于岑长倩被杀,五子同赐死,羲亦伏诛,岑氏亲族被流徙者达数十人,家族从此衰败。岑参的父亲曾作过仙、晋二州的刺史,但在岑参很小时就去世了。

失去怙恃的岑参自幼孤贫,从兄受学,十五岁时,到嵩山隐居,嵩山东西两峰,东峰为嵩阳太室,西峰为颖阳少室,两室相距七十里。

岑参在两室都结有草堂,他不断往返两地,不仅潜心苦读,更在奇峰峻岭中啸傲山林,将嵩山“峻极于天”的气质纳入自己胸怀,涵养新奇沉雄的风骨!

五年后,二十岁的岑参自以为神完气足,便信心满满赶到长安,拜谒高官旺族,甚至献书于皇帝,皆不得其门。

他年纪轻轻就碰了个灰头土脸满头的包,不禁大失所望,不得已游走于京洛河朔各地,后来总算在二十八岁那年中了进士,授右内率府兵曹参军

这个八品小官他干的很不得劲,直到五年后,结识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出任他的幕府掌书记,于是兴冲冲离开长安,跟着高仙芝到了塞外。

出塞之前岑参已经开始写诗了,那时候,他很想做一个像南朝谢兆那样的山水诗人,他的诗意象新奇,灵蕴生动,就像这首《暮秋山行》——

疲马卧长坂,夕阳下通津。

山风吹空林,飒飒如有人。

苍旻霁凉雨,石路无飞尘。

千念集暮节,万籁悲萧辰。

鶗鴂昨夜鸣,蕙草色已陈。

况在远行客,自然多苦辛。

固然在小山水中写出了大格局,但融入山水中的,全是文人的情怀,情绪生动而惆怅,感叹也是小小的,在嵩山五年吞纳涵养出的沉雄豪迈之气,仍深深包裹于内心,秘不示人,等候着破茧而出的大机缘。

来到边塞,置身于旷达辽阔同时又血火交迸的环境,岑参境界大开,他一心想立功报国,在戎马中开拓自己的人生前程,这种强烈的渴望充溢心胸——

银山碛口风似箭,铁门关西月如练;

双双愁泪沾马毛,飒飒胡沙迸人面;

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

——《银山碛西馆》

这个喜欢用形容词“飒飒”的诗人,他细腻又豪迈的触觉完全淹没于今天新疆库车县的铁门关外。

但是,现实的落差让他很快从立功心切滑落到一事无成的悲切,尽管消磨了三年宝贵的时光,最后还是不得不再回长安。

回长安的岑参就像一块生铁再回洪炉。

幸运的是他的回炉再造正好遇到了三个无上高端的打铁人:李白、杜甫、高适。

面对几位年龄比自己大(杜甫都比他大三岁),创作成就和实力非同小可的大咖,他们的世界观、价值观、艺术观和方法论,都给岑参强烈的刺激,脑洞大开之后,灵光迸发,岑参由此得以进入自己的诗性王国,甩开膀子开疆拓土!

回长安三年后,岑参入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幕府,任判官,再度出塞寻求建功立业的机缘。这次出塞又是历时三年,虽然依旧没能建功立业,诗性的光芒却耀如北斗,在唐诗的天空熠熠生辉。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这首一千多年来都没让亿万读者挑出毛病的诗歌,只能说它的好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两句,被人借用了千万回,都在说好称妙,可好在哪里妙在何处呢?

当然不是文字上的一点小魔术!它好就好在岑参于严冬的酷寒中,看到了春天的景象,让我们知道这个奔走在严酷塞外的书生,原来他的心里一直揣着一个春天!

所以接下来的“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才会让人从肃杀般的沉闷中冲天而起,有种直上云天的明晰和痛快。

这三年中,岑参写出了一长溜的好诗。他受封常清倚重,心怀畅达,诗随着也写的那个酣畅淋漓,有时一首刚完,意犹未尽,跟着再来一首!

有一次送封常清出兵西征,他先是写了《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这是多么生动,又是多么惊人的塞外景象啊!这么好的诗往唐诗宝库里一扔,绝对是钻石级别!可是,岑参仍不过瘾,未等墨迹全干,接着又写了首《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

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

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军屯在轮台北。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剑河风急云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这首直接就写战场了!“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直接看的人气血翻涌了!

看,他一口气写两首,两首都是传世名篇!

高适是经常与岑参同时被提及的诗人,都说他们的诗作风格相近。高适和岑参泉下有知,只怕都会喊冤。

高适一贯威猛,雄奇辽阔。但岑参却是一个一直揣着春天行走在酷寒的文人!

不论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还是“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还是“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说的固然是严寒彻骨的肃杀,但用的全是花样百出、新奇无比的才气啊!

既雄伟又丰富,既大胆又绚丽,既新奇又峭拔,如此横溢的才华,挡都挡不住!又岂是高适那一套虎虎生风的大力金刚裳所能匹敌!

“安史之乱”发生后,岑参东归勤王,离开了塞外,经杜甫推荐,被授补阙,官场上他犯了跟杜甫一样的毛病:爱说话,爱上奏章,很快就改任起居舍人,不满一月,贬谪虢州长史。

后又任太子中允、虞部、库部郎中,出为嘉州(现四川乐山)刺史,这段时期,郁闷至极的岑参再也写不出沉雄峭拔的边塞诗了,一时技痒,写的也多是山水诗,但这些感时悯乱之作,有惆怅、有牢骚、有怨叹,唯独没有那种人人称道的沉雄豪迈!

西蜀旅舍春叹寄朝中故人呈狄评事》中,他先是说“四海犹未安,一身无所适。自从兵戈动,遂觉天地窄”,接着又是“穷巷草转深,闲门日将夕。桥西暮雨黑,篱外春江碧”,最后收的是“早须归天阶,不得安孔席。吾先税归鞅,旧国如咫尺”,诗是好诗,但疲软拖沓的消极样哪还有半点岑参的精神?

后来岑参连嘉州刺史这么个小官也被捋掉了,东归不成,只得寄寓成都,彷徨无计之中,写《招北客文》,自己悼念自己。没多久客死成都,年仅56岁。

前些年,在新疆吐鲁番高昌古国遗址挖掘中,考古工作者从一座古墓中意外发现了一张岑参的账单:“岑判官马柒匹共食青麦三豆(斗)伍胜(升)付健儿陈金”,这张帐单让我们仿佛看见一位意气风发的青年将领,纵情驰骋在大漠边关,他飞马而来,稍事休整,备足粮草,又飞马而去!

他骄健的身影停留在历史的深处,也定格于盛唐诗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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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江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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