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丨九妹与野玫瑰

沈从文和九妹岳萌

  妈因为爱惜,从不忍折一朵下来给人,因此,谢落了的,不久便都各于它的蒂上长了一个小绿果子。妈又要我写信去告在长沙读书的大哥,信封里九妹附上了十多片谢落下的玫瑰花瓣。那年的玫瑰糖呢,还是九妹到三姨家里折了一大篮单瓣玫瑰做的。

——沈从文《玫瑰与九妹》

  如果说张兆和是沈从文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那么九妹岳萌,则一直是二哥沈从文心中最心疼的玫瑰。让沈从文没有料到的是,这个最让他疼爱的九妹,却并没有因为离开闭塞的故乡来到都市求学而获得幸福,反而一步一步走向了悲剧,先是精神失常,最后在一场大饥荒中不幸饿死了。

  九妹岳萌自小生得好看,花瓣似的小脸,水灵灵的大眼睛,见过的人没有不夸的。她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生来就是被娇宠的命。哥哥们回家都要记得给这小九妹买礼物,谁要是忘了,她就不依不饶地又哭又闹,不让哥哥进门。大家千方百计哄她笑了,她才肯罢休。

  当二哥的沈从文也一样,对九妹偏爱有加,他初期的作品集,也总喜欢让九妹题字。

  从九妹身上,沈从文获得了许多灵感,在他的早期作品里常常会出现九妹的影子。小说《玫瑰与九妹》中,九妹同她喜欢的玫瑰花一 样,美丽又骄纵,谁都得让着她。

  从一开始,沈从文就希望把美丽的九妹培养成林徽因、凌叔华那样的才女,拥有良好的文学修养,而九妹本身也不乏这种文艺气质, 黄永玉对这位三表姑的印象是“我觉得她真美。右手臂夹着一两部精装书站在湖边尤其好看”。

  沈从文一直很向往出国留学,可惜根本学不好外语。也许是为了让九妹圆自己的出国梦,最后沈从文替九妹选择了法语专业,希望九妹拥有完全异于湘西女人的命运。

  那段时间,沈从文维持生活已是十分艰难,只能拼命写稿, 但还是为九妹请来法语系的大学生辅导她法语。

  初来北平的九妹才十五岁,自小在故乡的摇篮中长大 的她,对于大都市的新生活并不习惯。她按照二哥的意愿开始学法语、读小说,甚至写作

  看着那厚厚的法语课本和字典,全都是那么难,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老家院子里啾啾的鸟啼声、沱江上来来往往热闹的小船,还有哥哥们经常给她买的糖果玩具。每每想到这些, 她就想哭,就更不愿意看书了。

  

  1929年沈从文全家在上海,从左至右:沈从文、 六弟沈荃、母亲黄英、九妹沈岳萌、大哥沈云麓

  1928年,沈从文在上海写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叫《阿丽思中国游记》,是借鉴19世纪英国作家卡罗尔《爱丽斯漫游奇境》的幻想故事,创作的动机是“给我的小妹看,让她看了好到在家病中的母亲面前去说,使老人家开开心”,小说里面天真可爱的仪彬就是以九妹为蓝本:

  女儿的名字,叫仪彬,仪彬这时正立在窗前,(我们的读者,总不会如阿丽思小姐疑心这是黑夜!)在窗前是就阳光读她的初级法文课 本。法文读不到五个生字,便又回头喊一声妈。

  小说中的仪彬,天真开朗,温和友善,但她无心读书,最喜欢和母亲作伴,时刻不愿离开,同现实中的九妹如出一辙,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女孩,仿佛永远也长不大。多年来,九妹既舍不得疼爱自己的二哥,跟着四处辗转,又时刻想着回到故乡,同她的鸟儿雀儿一起唱歌,尽情游玩。

  从上海中国公学辞职后,沈从文到了武汉大学执教,九妹继续留 在上海求学。她独自一人住在一家俄国菜馆楼上的小房间里,成天翻着字典读《堂·吉诃德》。

  过了半年,沈从文去了青岛,九妹也跟着过来了,进了青岛大学插班借读。天资尚可的九妹,此时已经学了好几年法语,可惜的是, 她依旧没有如沈从文所愿,熟练地掌握这门浪漫的语言。她喜欢读小说,沉浸在缥缈的幻想中,却不愿意脚踏实地学一技之长就像一个成天做梦的天使,却找不到飞翔的翅膀。

  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平结婚定居后,看着九妹年龄渐大,两人自然而然地开始为她的婚事操心。开始,他们为九妹介绍过在燕京大学心理系任教的夏云(夏斧心), 他喜欢九妹,对她也很关心。但也许是读多了许多浪漫小说的缘故,九妹当时犹豫不决,她既渴望爱情, 又害怕婚姻,因此两人的关系并没有维持下去。等到九妹终于明白了夏云的可贵时,却为时已晚。

  1934年,九妹身边又出现了一个年轻人,他叫刘祖春,也是湖南凤凰人。在沈从文和大哥沈云麓的好心资助下,刘祖春来到北京大学读书。在沈从文的指引下,刘祖春渐渐踏上了文学之路,成了一名颇具特色的乡土作家, 他的小说《荤烟划子》、《佃户》、《守哨》 等,和沈从文的作品一样深深打上了故乡的烙印。

  丁香花开的初春,一个周末的傍晚,正是“人约黄昏后”的好时 机。沈从文趁机提议,让刘祖春随他们一家去中山公园逛逛。于是,四个人走进公园,在回廊上坐了一会儿,沈从文与张兆和就借故离开了, 把九妹和刘祖春单独留下。

  公园里十分安静,新月在天,在云层中忽而 露出一张明亮的脸,忽而藏起光辉。突然,有两只不知名的鸟儿从人们 身后扑扑飞过。一阵聒噪过后,宁静的公园似乎显得更静了。

  两个年轻人明明知道沈从文与张兆和的这番安排用意是什么,可因为害羞,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沉默了一阵子,便有一群游客嬉笑着朝他们走了过 来,打破了这宁静,他们吓得急忙跑开了,赶上了刚离开不久的沈从文和张兆和。

  1937年夏天,刘祖春刚从北京大学毕业,很快就发生了“七七” 事变。局势越来越严峻,已经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他 ,决定投身革命。

  听到这个消息,九妹再也不想沉默了,她大胆地向刘祖春表明心迹:“我什么都不怕,到哪里去都不怕。”晚霞中,北海白塔显得比从前更静雅了,九妹秀丽洁白的面孔也显出了一 种从未有过的坚定。可是,理智告诉刘祖春,革命的刀光剑影里容不下儿女情长,九妹太弱,他不忍心也没有权利带她一起走。

  这件事对九妹的打击很大,张兆和写信给沈从文时说,九妹在家,有时无缘无故就会哭泣。 爱情的挫折,使得原本脆弱的九妹变得忧郁起来。带着一颗受伤的心,她渐渐躲进了佛教的世界里,希望在宗教中寻求安慰。

  最好的年华已经如流水般悄然逝去, 而九妹依然孑然一身,无以倚靠,只能待在沈从文同张兆和身边,成为哥嫂并不轻松的负担。

  在昆明,沈从文为九妹在西南联大图书馆找到了工作,但九妹信了佛教,吃斋并参加当地的佛事活动。

  在大后方昆明,几乎所有逃难的人都在为生计奔波,拼命想法子养活自己和家人。有两个孩子要养活的沈从文跟张兆和,仍然继续分担着照顾九妹的重任。

  九妹却依然过着任性的生活,喜欢在城里闲逛,上电影院,下馆子,似乎对世界的残酷和兄嫂的辛苦一无所知。

  为了让九妹继续过喜欢的生活,沈从文只好更拼命地工作,因为太累,加上老是流鼻血, 他的脸色都发白了。张兆和到呈贡乡下去教书 后,沈从文把九妹送到呈贡的家,让她待在那里。

  九妹到了乡下,心却留在了昆明,她像一个淘气的孩子一样,总想偷偷溜出去,到昆明 城里去玩。如果哥哥嫂嫂不给她路费,她就走路去。

  看着九妹生活在空想里,已然成为一个疯子,沈从文心力交瘁,已经无法再支持下去,只好写信给大哥沈云麓,请他将九妹接到沅陵,希望换个环境能对她好一些。

  但九妹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温顺一些。她依旧每天无所事事,不按正常规律生活,经常突然失踪好几天,家人只好把她锁在楼上的房间里。有一次,九妹想从窗户里爬出去逃跑,却不小心摔断了一条腿。

  后来,也不知出于什么机缘,九妹跟一位叫莫仕进的泥水匠好上 了,他是个穷苦的单身汉,整天给人砌墙造房,但没有自己的房子。 不久,九妹便嫁给了他,在沅水边一个叫乌宿的地方住了下来。

  从前,沈从文曾多次坐船经过乌宿,在他的《湘西》中曾提到“由沅陵沿白河上行三十里名‘乌宿’,地方风景清奇秀美,古木丛竹,濒水极多。”

  正是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成了九妹最后的归宿。九妹整日在乌宿河滩上转悠,仍是像过去那样什么也不会做。20世纪50年代末,那场席卷全国的可怕大饥荒来了,湘西一带饿殍载道,九妹没能熬过那段日子,最终不幸饿死了,家人把她葬在了河滩边上。

  自从九妹离开云南回到沅陵后,沈从文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九妹留下了一个儿子,名字叫莫自来,是1946年的端午节前两天出生的,据说年轻时长得很英俊,样子很像九妹。

  长大后也像父亲那样为别人建房子,一直在乌宿过着困苦的生活。晚年的沈从文虽然一直关心着这个外甥,但自己也生活在风雨飘摇中,无力给九妹的孩子更多的帮助。

  后来,已经成为党的高级领导干部的刘祖春听说了九妹的遭遇 后,同样万分心酸:“这个性情高洁而文静的女人,远离家乡,在大城市生活多年,念外国学堂,读外国小说,生活优越。”

  本应可以得到适合于她本性的那份生活,但是由于生不逢时,尝尽人间辛酸。她承受不了这个巨变,结果是她用尽自己全身心的力量把自己彻底毁掉完事。这真是一个人生的悲剧。”

  看到自己最心爱的九妹一点点被世界残酷地吞没, 沈从文无法原谅自己,毕竟,是他把她带离了故乡,让她跟着自己四处辗转。但是,对于没有独立能力的九妹来说,根基不稳,沈从文再多的扶持,也只能是徒劳。九妹悲剧的一生,仿佛被英国作家阿加 莎·克里斯蒂的一首《野玫瑰》道尽:

玫瑰尽情盛开

而后凋零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

只除了我听到响声

在那地面之上

众多细碎的脚步

  ⊙版权声明:选自《沈从文与张兆和的似水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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