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导语
沈彭年,曲艺作家评论家。天津人。燕京大学肄业。建国后,历任中国曲艺家协会研究部主任,编辑部副主任,中国艺术研究院曲艺研究所所长,中国广播说唱团曲艺顾问,中国曲艺家协会第二、三届理事和第二届书记处书记。《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卷曲艺主编。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长期从事曲艺理论研究工作。著有《晴雯传》等。
教育家张伯苓先生创办的南开学校,有一条严格执行的校规,明令禁止师生进杂耍园子。听说师生当中还是有人去“偷听”,不过先要摘掉衣襟上的校徽。我的父兄一辈多是不大不小的商人,都是天晴以至小梨园的杂耍听众。南市、鸟市、地道外的相声、时调棚子,落子馆儿,他们是裹足不前的,说是有碍身份,自己也听到过“不去为佳”的告诫,因此连红火一时的玉壶春、玉茗春也从未涉足过。
我的师范学校的老师,有时率领他们的弟子到鼓楼脚下的福仙茶园去“上课”,恭听韩世昌、白云生、侯益隆、郝振基、侯永奎、马祥麟等北昆前辈的昆高腔。老师们从未语及杂耍,但也从未发表过不许听杂耍的训示。
玉壶春、玉茗春严格说来不是杂耍园子,是在全市好几十个“坠子茶棚”普及基础上提高了的“坠子茶楼”,即当今的“相声大会”“京韵专场”之类的演出方式。形成于庚子事变前后的河南坠子,在辛亥革命至五四运动的七八年间来到卫里。“盖河南”乔清秀在玉壶春登台,与巩玉屏、董桂枝同场赛歌,是二十年代末的事。当时,几十个茶棚,两座茶楼,日夜演唱河南坠子,经久不衰,得有多少听众?据说听众大多是买卖地儿的冀、鲁、豫乡亲。惜乎由于“家教”而未能一睹盛况。
家人亲友中的杂耍爱好者甚多,有的爱好者是通过“无线电”“话匣子”来“听”杂耍的。例如有时来我家小住数日的外祖母,从不接受上戏园子听戏的邀请,晚饭后,“无线电”播放的刘文斌或是魏喜庚的京东大鼓《刘公案》,却是“必修课”。坚持不懈,有如她每天早晨默诵佛经的功课似的,态度虔诚之至。
有时,我们这帮孩子正在听别的节目,看到老太太脸上的微笑及其内涵,就只好说:“听刘文斌!”她的眼睛立即笑得眯缝在了一起。有时也有不愉快的艺术效果。京东大鼓有个长长的甩腔“十三嗨”,京东语音的“怯”味儿醇厚隽永,很迷人。可是赶上词句多,广告挤的时候,“十三嗨”使不上,老太太就会惘然若失,一晚上快快不乐。因为艺术享受没有完全得到满足吧。
父亲出生在地土薄涝沙洼的河北青县,十三岁只身一人逃到天津谋生,给算命瞎子拉过马竿儿,当过小厮,当过县衙门的马快,当过杨柳青的收税吏。这个经历可能与他的文艺爱好大有关系。他爱听杂耍而很少看戏,爱听说书,又特别爱听陈士和的评书《聊斋》。每天上午一家电台播放的《席方平》、《考弊司》、《梦狼》等等书目成了他的必修功课。
他这位半文盲还颇有《聊斋志异》的评解人“异史氏”之风。对衙门如何暗无天日,官吏怎样暴虐贪酷,陈先生说得是否对头,时有评论,“是这么回事”,“不是这么回事”。至于他的评论是否对头,不得而知,神情是很认真的。
父亲的货栈里有位大师傅张玉清,津南葛沽人,从小在粮行斗店厨房里学徒,学了一手烹调本领,能轻而易举地举起三百斤石担,有资格上前分开两位对阵的脚行。金刚般的大汉却酷爱鼓王的大鼓。夏夜,货栈宽敞风凉的前院是伙计们、学徒们的纳凉胜地,喝着大叶儿茶,聊大天儿,扯闲篇儿,或是相当严肃地交流人生经验。老张有时就细声细气地哼唱起来宝全的大鼓腔调,“二八的俏佳人懒梳妆”啊,“坐下乘骑白龙战马”呀,“风摆的那个秋叶落至在秋林”啊,颇有韵味。
他怎得闲工夫听杂耍?都是从斗店、货栈的“留声机”唱片听来的。百代公司就有钻石针唱片《南阳关》,高亭公司就有钢针唱片《大西厢》、《马鞍山》。那时有的票友听唱片学京剧,雅号“留学生”,老张也是。
记忆所及,家人亲友中凡沾点洋气儿者大都不听杂耍。在英国汇丰银行当“大写”的一个堂兄,在海关洋税务司手下当差的一位舅父,都从来不进杂耍园子,有不越雷池一步的劲头。具有民族气派的说唱艺术,同比较“土气”的人们容易结合,有些什么道理吧,或问曰,英人斯坦因、法人伯希和之流,都是地道洋人,洋气十足,不是也对我们敦煌卷子中讲唱变文的写本深感兴趣,甚至席卷而去吗?不然,那是海盗夺宝,与“结合”无涉!
无可奈何花落去
沦陷以迄解放,在天津这个畸形社会里,说唱艺术的每下愈况令人痛心。例如靠东拉西扯的“幕表戏”、嬉皮笑脸的“玩笑戏”给杂耍来攒底,例如不堪入耳寓目的男女艺人合说的相声“臭活”,例如有的坠子艺人凭嗲声嗲气的靡靡之音来叫座要彩,怪现状不一而足。说唱艺术衰落还表现为优秀的盛年艺人过早辞世。
北京北城恬静平稳的北板清音大鼓,经南城鼓曲艺人改革成为南板梅花调,“一腔九转”的金万昌先生是代表人物,“金派”梅花调风靡京津数十年。名弦师卢成科又翻新声,“卢派”梅花调另树一帜于天津卫,女棣花四宝以下师姊妹艺名皆冠以“花”姓,又称“花”派。花四宝声腔甜而不俗,台风美而不媚。老太太们不会用玉润珠圆、玉树临风这类套语来形容她,溽暑盛夏听到她的播音或《摔镜架》的唱片时,往往有这样的艺术见解:“多热的天,听花四宝一唱,连心里都是凉快的!”真是妙语惊人。这样的人材却因为婚事的折磨短命而死。她于一九四一年去世,早于鼓王刘宝全一年,早于金万昌两年,天津乡亲无不叹息。
德寿山的单弦或“双头人”没听过,他的弟子常澍田和再传弟子王剑云都曾闻弦歌。王剑云的《杜十娘》《沉香床》《舍命全交》《伯牙摔琴》都听过些回,曲牌、话白都不错。一次在小梨园听他唱《摔琴》,说到制琴的桐木先要浸在水中如何如何,
“浸”读成了“侵”,声母和字调都错了。随后在楼梯上碰到他,打了个招呼,谈起“浸”应当读“近”的字音。他满面笑容连声道谢,问我贵姓,称呼沈先生。我比他要小许多,这个称呼闹得我高兴又脸红。
过了好久,忽然发觉收音机老长时间没播王剑云的节目。到小梨园,小茶房小五号告诉我:“他死了!一天赶两家园子,黑白天儿四场,还要上电台,老婆有病,孩子好几个,家务事也多,累死了!”我的心好象“浸”在凉凉的水里,多半年未再到这里上课听歌。四十多年了,他流畅的说唱,飘洒的台风,使人难以忘怀。王剑云是“累死了”,今日风华正茂的某些说唱演员则闲死了!
一九四三年负笈来京,有一天在一位父执家中“贴秋膘儿”,忽听得他家窄巷外的延寿寺街上有笙笛鼓钹齐作的丧音。得知是为金万昌“接三”之后,跑出窄巷去看时,身着白孝衣的队伍已经走过去了。梅花调一代宗匠去了,七十三岁据说是与孔夫子同寿,“老喜丧”。
就在这二年里,还有两件“不喜之丧”。以相声《数来宝》享名于天津的青年艺人戴少甫,有文化,有才华,拾掇老相声,编说新相声,在艺术上有追求。继万人迷之后,说相声的能在燕乐升平这样的杂耍擂台上“攒底”,据说他才是第一人。
旧社会的年轻艺人红了,是个生死关头。自我放纵,酗酒嗜毒,在天津南市这个大染缸的深处失足还不容易!有靠山的个别同行排挤你还不容易!他的合作得很好的搭档也被人拉走了。于是,“三十年华付杏冥”。
“盖河南”的坠子“女皇”乔清秀十九岁来津演唱,本来对她号称“盖河南”颇为恼怒的同行们也只好承认她是“盖”了。她与坠子艺人中“大口”唱法的代表程玉兰,“老口”的代表董桂枝,鼎峙歌台而执牛耳,录制唱片的数量仅逊于鼓王。个人记忆所及,小梨园少见坠子演出,而乔清秀初至津门时期在这里唱过。临终前一年,贫病无告的“女皇”在这里扎挣着唱了个把月,翌年含恨而逝,即一九四三年,她三十四岁!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锦绣河山沦陷敌手,仅在北曲重镇就有若多位春秋正盛的说唱名家相继短命而死,一似《子期听琴》中唱到的残秋景象,“风摆的秋叶落至在秋林”。屈子《远游》有云:“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零。”
前文曾引介绍天津时调的《西江月》上半阕,姑再引下半阕于此:
“一目红日光宇,
悲调转谱新词,
翻江倒海腔雄奇,
赞颂神州六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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