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姜亮夫先生自述

姜亮夫先生自述

  姜亮夫先生,名寅清,以字行。1902年5月19日生于云南昭通。1927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毕业后曾任大夏大学、中国公学、复旦大学等校教授,并拜章太炎先生为师。1935年赴巴黎大学进修。回国后先后任云南大学文法学院院长、英士大学文理学院院长及六所院校教授。1953年调浙江师范学院(后为杭州大学)任教授兼中文系主任。1983年任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所长、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博士生导师至今。曾任中国屈原学会会长、敦煌吐鲁番学会语言文学分会会长。已出版专著二十七部、论文逾百篇,计一千万字。主要专著有《屈原赋校注》、《楚辞书目五种》、《楚辞通故》、《楚辞学论文集》、《瀛涯敦煌韵辑》、《敦煌学论文集》、《莫高年表》、《中国声韵学》、《古文字学》、《历代人物年里碑传综表》等。

我一生从事中国文化的研究工作,现在回忆起来,这个思想体系的基础最初是我父亲帮我建立的,后来得益于几位名师的指导。

我父亲是云南昭通十二州县光复时的领导人之一,年轻时,就接受梁启超、章太炎先生的影响,是非常爱国的。除要我从小读《格致教科书》、《地球引论》、《历代都与国》等科学知识的书之外,同时还要我读《四书》、《五经》。一部《论语》是父亲从头给我讲到底的,印象很深,可以说《论语》的思想影响了我一辈子。父亲喜欢文天祥的《正气歌》,几乎每年都要写一次,而且都写成大的条屏,可以挂在墙上的。父亲还给我讲解,所以我八岁时就把它背熟。我一生之所以有一些爱国思想,恐怕是来源于父亲。

又有一次,我躲在稻草堆下看《红楼梦》,被父亲发现了。他问我:“孩儿,你看《红楼梦》是怎么看的?讲给我听。”我怎么讲得出来,不过是看故事嘛!父亲就启发地说:“书里边的人仔细看看,到底有哪些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怎样?你给我列一张人物关系表出来!”我得了这个题目,就认认真真地看,并列出表,连大小丫头表上也有。这样一理,不仅人物线索清楚,而且对这书的思想内容有更深认识,这点意外收获使我非常高兴。父亲顺势开导我:“做学问读书就是要这样认真细致,老老实实,一件件事一个个人去研究。只有经过这样艰苦后,才能知道这件事物的真谛,学问才能上得去!”这席话使我一生都忘不了,激起我研究中国文化的兴趣,恐怕也是我走上研究中国文化道路最初的起因。

我的治学基础除了家教外,还得力于成都高师读书时的林山腴和龚向农两位老师,两位先生教我读基础书。那几年我扎扎实实地读了儒家经典、前四史、《说文》、《广韵》。龚先生说:“这些书好似唱戏吊嗓子、练武功。”林先生教人“作诗万不可从读诗话入手,读史万不可从读史论入手。”这些话使我一生奉为至宝。我自认一生治学的根柢与方法,都是这两位老师所赐。

考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后,跟王国维先生(字静安)学文字、声韵之学,从梁任公先生学史学。其实我原本想作个“诗人”,就把在四川所写的四百多首诗词请教于王、梁两先生。他们都认为我不适宜于文艺创作,主要是“理障”,而无才华,这竟与林先生意见全同。回到寝室,一根火柴把诗词集烧了,诗人之梦幻灭!这是我治学道路上的一个关键性转变。

后来王静安先生投昆明湖死,对我打击很大。继而任公先生又离京去津。在这“群龙无首”的情况下,我只得离开清华南下教书为生,我的教书生涯也即使于此。

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大多数知识分子对国家前途、个人的出路都感到苦闷和彷徨,我也处在十分困惑之中。加以日本侵华开始,国家处在纷乱危急之中。在我国历代文人中,词章彪炳、深得忠爱之情的代表人物是屈原!他是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为此,我走上治楚辞研究屈原的路子,开始收集楚辞有关材料,也以此纪念先师王静安先生,继承先生治学的路子。我进一步对材料进行了史实的考证及异文校勘、文字训诂等工作,最后探其义蕴,终于在“九一八”事变后不久,写成《屈原赋校注》。以后楚辞学研究成为我治学方向之一。

学而知不足,教而知困,带着思想和学术上的惶惑,我又受业于太炎先生。太炎先生重根柢之学,提倡探源明变,反对浅尝辄止。太炎先生言行身教,自励勉人,对我影响尤深。先生说:“凡学须有益于人,不然亦当有益于事!”太炎先生在《訄书》、《文始》、《新方言》中所应用的综合研究之法,成了我一生治学的主要方法。后来我写成的一百八十万字的《楚辞通故》就是学习应用这种综合研究方法的尝试。太炎先生使我一生受益无穷,使我一生不敢懈怠。

为了更好继承和发掘我们五千年文明古国的文化遗产,我舍弃去中山大学任教授的机会,自费赴法学习考古学,想用西方的科学方法来建立中华民族的新考古学。在法国我一边进修,一边参观许多博物馆、图书馆及专藏中国艺术品的美术馆,发现他们研究中土文物制度历史的方法,与我们大不相同。例如他们研究青铜器的化学成分、纹样分类,制作大量表解图样,都是我们国内“学人”所不曾想到的,这是真正的科学整理工作呀!同时也是我越看越痛心,因为中国流失的稀世窑瓷、字画、钟鼎、碑刻、泥俑、壁画、造像、经卷……比比皆是,有的甚至流失在街头小摊上!我痛心这些守国重器流失他乡,心中感慨万千!而故国却战祸连年,民不聊生。我当即决定,放弃读取考古学博士学位的机会,立即投入抢救散失在国外的文物工作,并把对这里故国文物的情况及想法告诉国人,期望有朝一日能雪耻辱!于是我全力投入工作,奔走于法国的许多博物馆、图书馆,走其藏室,记其体貌,论其品质,摄其图象,拓其铭刻,忙得透不过气来。最后,整理成《欧洲仿古录》。其时好友王重民、向达在巴黎国民图书馆编伯希和弄去的《敦煌经卷目录》,约我摄录语言学部分的韵书卷和儒家经典部分。我白天抄写响拓、摄影校录,夜幕回到寓所灯下整理续补。有时至天明,不知疲倦。如此数月,共得百十余卷。为使资料更全,次年又赴伦敦、罗马、柏林馆室续抄补录。在边录边整理过程中,终于发现了被湮没一千多年的隋陆法言《切韵》,这是研究我国汉语音韵学发展史的珍贵资料。此时日本侵华之势犹如弦上之箭,不容我再在欧洲停留,于是,冒着生命危险,从西伯利亚转道回国。回国七天后,卢沟桥事变爆发,我从国外带回的千余件青铜器铭、石刻字画的摄影记录、实物全毁于日机轰炸,仅存敦煌卷稿复本日不离身。后又经二十年之颠沛,才于1955年整理出版,从此与敦煌学研究结下不解之缘。而今天能看到我们国家地位的提高,敦煌学研究辉煌的成果和强大的研究队伍,更深深感到我所选择的道路没走错,这也是我生平治学至今极感欣慰的一件大事。

  (选自《中国社会科学家自述》,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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